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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情節

   然後我按照我理解的方式來敘說一下情節。我將冉·阿讓的苦修分成了五個階段,一個結果。

   第一個階段是苦役場。冉·阿讓身世可憐,降生於一個農民的家庭裡,父親、母親都在很偶然的倒黴事故中相繼去世,只剩下他和他孀居的姐姐,還有姐姐的七個孩子,他從此就成了這七個孩子的養育人,過著矇昧貧窮的生活。他是一個修剪樹枝的工人,在一個找不到活幹的冬天,他來到城裡,砸碎一個麵包店的玻璃窗,手伸進去拿麵包,結果被判偷竊罪,進了監獄。在他被押往苦役場的途中,他還什麼都不懂,完全是像動物一樣的頭腦,哀哀地哭,想那幾個孩子沒飯吃了,他以為他的哀哭會使別人動情,可卻毫無這回事,他依然被押送到苦役場,進入那樣一個非常悲慘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他們有自己的黑話、黑名字、綽號,他們有自己的紀律,他們輪流地合力幫助某一個苦役犯越獄,輪到他的時候,他就“出來”了,結果是,再被抓回來加刑,進來出去很多次,刑期加起來已經是十幾年了。就是這麼一個人,他在苦役場中訓練了自己的肉體的生存能力,我把這作為他的苦修的第一個階段。在這裡,他首先完成他的器質,他結實、很經受得住,身體特別好,外號叫做“千斤頂”,意思是可以把很大的重量給頂起來;他同時學到了很多的化險為夷的方法,很多別人想不到的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的方法。雨果說在他逃脫的地方,時常會發現有個大銅錢,沙威追逐他,轉眼人不見了,但卻發現一個大銅錢。沙威看見這個銅錢就覺得眼熟,這是個什麼樣的銅錢呢?一個被非常仔細地切割成兩片的錢幣,四周有鋸齒,旋上,裡面藏了一張很薄的刀片,這張刀片可以幫助他完成好多事情。沙威認出,這是苦役犯的把戲。後來,教會又到苦役場裡來辦學校,他就在那裡讀書,識了字,學會了計算,受了教育。

   他第一個階段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階段,就是冉·阿讓有了身體的力量,有了在最惡劣的環境下的生存能力,也有了一點小小的知識。這知識為什麼必須要有?因為他將來要接受的修行,很快就要上升到一個理性的層面,沒有這些準備不能達到精神昇華的地步,所以雨果必須給他創造這些條件。我們寫小說就是這樣,要給人物制定任務,就必須給他創造條件,沒有這些條件,他就完不成任務。

   第二個階段我覺得是比較戲劇化的,就是他遇到了迪涅城的主教米里哀先生。米里哀先生也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他出身貴族,法國貴族中有一派是叫做“法袍”貴族,是教會系統的,歷代他的祖先都是教會的人。所以他是貴族,但他這個貴族非常倒黴,在他少年時遇上了“法國大革命”,財產沒有了,自己被驅逐到義大利,在義大利經歷了很悲慘的事實:老婆死了,孩子也沒了。當他從義大利回來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一個非常虔誠的修士,誰都無從猜測他精神上所經歷的過程,但他的虔誠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對苦人非常仁慈、非常友善。從他的身世出發,他的政治觀點肯定是保皇黨,但他從仁慈的上帝的角度出發,他又不得不去關心一個被貶的、受放逐的革命黨,這個革命黨就在他的教區中。這個革命黨為什麼沒被就地斬首?因為在表決處死路易十六的時候,他沒有投票,他的比較溫和的態度總算留給他一條命,讓他離開巴黎到郊外去生活。很不幸他犯上了重病,知道這個訊息後,米里哀主教就去為他禱告,做臨死前的祈福。在當時的內地,保皇黨的勢力很強,很多人就很不能理解:為什麼要為這個叛黨祈禱?在這裡,雨果就寫了一長段米里哀主教和這個人的對話,從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出主教的政治信仰,如何一步一步地屈服於他對上帝的信仰,這是比政治更為宏觀的信仰。從這裡我們就可以看出米里哀主教是怎樣虔誠的人。電影《悲慘世界》劇照

   下面的細節是眾所周知的,冉·阿讓從苦役場出來了,由於他的履歷上寫有“犯罪記錄”,所以沒有人收留他,哪怕到狗屋裡也被追出來,在這樣一個無路可走的境地裡,他又餓、又渴、又冷、又累,躺在迪涅市市政廳的石凳上,過來一位老太太,問他為什麼躺在這裡,他說他沒有地方可去,老太太就告訴他,“你可以去一個人的家,你可以敲開一扇門”。這扇門就是米里哀主教家的門。果然他敲開了,進去了,他以非常粗暴的態度來對待這一切,彷彿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他,他不必對任何人客氣、禮貌!米里哀主教確實對他不錯,可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有一件事情讓他覺得非常奇怪,米里哀一家人口很簡單,主教、主教的妹妹和一個女傭,即兩個老女人和一個老頭。三個人對他的到來都抱很平靜的態度,這種平靜就讓他感到很奇怪了。從來他受到的眼光都是一驚一乍或者極其厭惡,總是帶著強烈的感情,只有今天這家人對他那樣平靜、那樣自然,並沒有一點於恩賜他的、居高臨下的樣子。接下來的事情就更讓他奇怪了,在他半夜逃走並把主教家的銀餐具也“帶”走了,警察把他抓回來的時候,主教平靜地說:“這些東西是我送給他的,你們放了他。”然後又說:“你怎麼沒有把我送給你的銀燭臺拿走?”接著他就把銀燭臺給了冉·阿讓。等到警察走了以後,主教對他說了這樣的話:“這些東西都是上帝的,根本不是我該擁有的。”

   冉·阿讓拿了東西以後感到茫茫然,他從來沒有受到這樣一種對待,在走出主教家門這一天,他整整一天都在想。古典作家可以很大膽這麼寫,把感悟、覺悟正面地寫出來,把那種神靈照耀的事情就這麼正面地、直接地寫出來,寫得非常天真。暫且不談這些,依然跟著情節往下走。冉·阿讓在想發生的這些事情,他本來對這個世界已經長出了一個“殼”,現在這個“殼”好像有了一個裂紋,綻露出柔軟的感情,他惶惑不安。然後他依著惡的慣性,還搶了一個小孩的錢——一個分幣,這是他犯下的最後一個錯,而這個錯誤給他帶來無窮的麻煩。雨果就有那麼一種本領,你覺得他寫得那麼多,可是沒有一處是平白寫的,都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搶了這個分幣以後,忽然就覺得天崩地裂,他的靈魂忽然間爆發一個裂變,這就是雨果和托爾斯泰完全不同的地方。托爾斯泰寫人物的鉅變要透過很多的過程和情節來完成,而雨果的浪漫主義氣質讓他真正相信福至心靈,所以他可以這麼正面地、直接地去寫這個變化。

   下面的故事就很簡單,他下了一個決心:他要脫胎換骨,他要做一個新人!他幾乎是穿越整個法國到了海邊,來到了那個蒙特伊城。

   上天也非常給他機會,他到的時候正好市政廳著火,他把衣服、行囊一扔,跳進大火,救出兩個孩子,恰好是警察隊長的孩子。於是,他的身份證明免去檢查,留在了這個城市。在這個城市裡,他是一個友善可卻不明來歷的人。大家都能接受他,因為他有這麼大的善心,做得這麼好。這個城市有個古老的工業,做黑玻璃裝飾品。由於他在苦役場做過工,手很巧,也有很多的巧思,他做了幾項技術革新:有一項就是把其中的一種礦物質原料用某種比較廉價的原料代替,從而降低了成本;還有一項是將焊的工藝改成活釦的工藝,也降低了人工。於是,黑玻璃工業便蓬勃發展,給這個城市帶來很多稅收。他開了一家很大的工廠,這個廠就像一個社會主義社會,按勞取酬、大家平等,男工和女工都要是誠實的居民,他們分開居住,非常注意風化的問題。這樣,他的德行就在蒙特伊城得到了大大的頌揚,誰都知道他、尊敬他。他也有了一個新名字,叫馬德蘭老爹,舊名字再沒有人知道,因為他的通行證沒有出示。他給人的印象是一個非常慈祥的老爹的形象,然後他兩次被選民強烈要求選為市長。第一次,被他拒絕了;等到國王給他發了勳章,因為他發明了這麼好的技術,使得整個工業發達起來,稅收保證了,選民又一次強烈要求他做市長,大家都說:“你這麼好的人如果不做市長,就是對我們不負責任。”到了這個地步他只能做了。至此他的命運完全變了一個樣,他真可說是脫胎換骨,完全變成了新人。在這裡,簡直是天賜的,凡事幫忙,成全他變成了一個新人,誰都不知道冉·阿讓,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不願意去想。在這第二個階段,冉·阿讓就必須享受一下,用“享受”這個字眼太輕佻了,也許要用“獲得”,他“獲得”了尊嚴。這個人從來沒有得到過尊嚴,在這裡他有了甚至是神的尊嚴。我覺得這對一個人的苦修是非常必要的,一個人如果永遠被人家踩在腳底下,他的靈魂就永遠不能高貴。我覺得在蒙特伊城裡,冉·阿讓他要完成他的高貴氣質,要使他靈魂高貴,然後他才能接受以下的進一步的考驗。電影《悲慘世界》中的沙威

   第三個階段可以用一個事件來為它命名,這個事件叫尚馬秋事件。當他當著馬德蘭老爹正合適的時候,忽然沙威警長告訴他這樣一件事情,以那樣的一種方式告訴他這件事情。他說:“市長,我今天犯了一個很大的罪行,我居然敢懷疑你。”他問:“你懷疑我什麼呢?”然後沙威就告訴他,在另一個城市阿拉斯法庭抓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只是去偷人家的蘋果,罪刑比較輕,可是問題在於有人突然出來指證他,說他是多年以前的苦役犯冉·阿讓,並且說得很肯定。他堅持自己是尚馬秋,可是人家都不相信,並且以很多方法證明“尚馬秋”也可以讀成“冉·阿讓”。這個人現在正受著審判。那麼沙威為什麼要來告訴他呢?沙威說:“我本來懷疑你是冉·阿讓!因為有一次,割風老爹被翻了的馬車壓在底下,馬上就要被壓死了,這個馬車非常沉重,幾個人也抬不起來,而且當時剛下過雨,地又很泥濘,情況非常危急!這時有人出主意說找千斤頂,可一下子又找不到。這時馬德蘭市長您走過去用自己的背把馬車頂起來了。我只看到過一個人有這樣的力氣的,這個人就是冉·阿讓,所以對你格外注意,甚至做了很多調查。我居然敢懷疑你,現在出來了一個尚馬秋,有很多的苦役犯都指認他就是冉·阿讓,所以,我是犯下了對市長不忠誠的罪行。”在他做了這樣的一個檢討後,冉·阿讓心裡倒是一跳,他知道自己是冉·阿讓,那個尚馬秋是被冤枉的。

   那麼這件事對尚馬秋的影響是什麼呢?如果他曾經是苦役犯,並且在出獄後還犯過罪,不是搶過一個小孩的錢嗎?再加上偷蘋果,那麼就是累犯。他的犯罪性質將很不同,刑期將會很長。冉·阿讓的內心很受震動,他覺得他必須去坦白、去自首,他要把這個身份說明。可是,此時卻出來了芳汀的事情。芳汀的故事是所有的戲劇家們鍾情的故事,這個故事大家都知道,芳汀為了回家鄉謀生掙錢,她把私生子珂賽特寄養在巴黎鄉村的德蒙第的旅店裡,她為什麼要寄養在這戶人家裡呢?她回家鄉的路上看到德蒙第的太太在哄自己的兩個女兒玩,這個女人表現得十分溫柔,使她覺得如果把孩子交給他們,非常令人放心。當她把女兒託付給他們的時候,兩口子漫天要價,問她要了許多錢,她非常慷慨,就是為了把孩子託給一個信得過的人,然後她再往自己的家鄉去。她的家鄉就是蒙特伊城,她在冉·阿讓的工廠裡做了一名女工,每個月的工資維持她的基本開銷和女兒的撫養費,生活還能保持。這樣,她每個月都要寄錢,她不識字,她不得不找人寫信、寄錢,於是就有人對她的行徑感到奇怪,有多事的便去打聽,打聽來她有一個私生女,就報告給廠裡,廠裡管女工的也就非常呆板地執行馬德蘭老爹的指示:“我的男工、女工都必須誠實!”於是她被開除了。以後她的命運非常悲慘,淪落到做娼妓,有一次,她被辱弄到忍無可忍的地步的時候,和嫖客打了起來,之後被沙威帶到了警察局,然後她就看到了馬德蘭市長。這時芳汀已經不顧一切,她把她所有的冤屈都衝他喊出來,馬德蘭老爹對她非常憐憫,他決定要幫助她。他把她帶到醫院裡為她治病,可是她的病已經無法可治,她最後的願望就是希望見到她的女兒,冉·阿讓就對她發了誓,說一定去把珂賽特帶來。

   而現在,他要去承認自己是冉·阿讓,他如何去帶芳汀的女兒呢?所以他就在不停地衡量:到底是哪件事情更加重要?都很重要!都是在挽救別人!尚馬秋是一個人,芳汀這裡是母女兩個,他用很多的理由說服自己為芳汀完成心願。如果幫助尚馬秋,就必須承認自己是冉·阿讓;幫助芳汀卻需要是馬德蘭市長。這兩個身份對於他來講,哪一個更能多做善事呢?想到最後,無法抉擇,還是聽從天命吧!他打聽了去阿拉斯法庭的路程,並租好了馬車。在他上路的時候卻遇上了壞天氣,然後車又壞了,遇到每一次的阻礙他都在想,是上天讓我去救芳汀、讓我繼續做馬德蘭市長,他每一次都這麼對自己說。可是不巧的是每一次都能化險為夷,他又覺得上帝的旨意是要他去解脫尚馬秋,最後他終於只能趕到法庭,證明自己才是冉·阿讓。

   在這裡麵包含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比救尚馬秋還是救芳汀都重要的是:你繼續做馬德蘭沒有問題,連沙威都放了你,但你只是在進行一個非常輕鬆的苦行,因為你是用一個“新人”在苦行,這個“新人”其實是一個假人!你必須回到你的真身,以你的真身在這個悲慘世界中將如何來完成你的修煉?怎麼做、做什麼呢?修煉將更加艱難困苦。這是冉·阿讓修行的一個關鍵。我把這些都看成是主要情節的準備。故事在此真正開始,他恢復了他的身份,真正開始了苦行。在這之前,是一條輕鬆的旁門別道。電影《悲慘世界》中的芳汀

   他承認了他是冉·阿讓,但他又不能放棄他對芳汀的立誓。他該怎麼去做呢?雨果給冉·阿讓派定了一個非常艱鉅的任務:他要他用冉·阿讓的真身拯救珂賽特,撫養她長大,最後再將珂賽特獻給幸福,這且是後話了。現在必須給他解決具體的問題:如何脫身,如何去救珂賽特,又如何能和珂賽特生存下去。這個過程寫得十分簡練,冉·阿讓去法庭承認,然後他迅速回城,見了芳汀,向她保證救她的孩子,芳汀雖然沒有見到孩子,但有了他的允諾也就安詳地去世了,這時沙威進來抓住了他,於是又有一次逃脫。這次逃脫非常重要,為了取他的錢,他在蒙特伊城掙得的60萬法郎,他把這個錢埋藏好,沒有它以後他和珂賽特在巴黎的生活就無從解釋。有時我們就必須為了一個細節創造一些情節,從這些情節看我認為雨果還是一個比較現實的浪漫主義作家,他必須把這些現實的問題解決掉。他的埋錢則寫得非常浪漫。在這個地方流傳著一種迷信說法,認為從遠古時代起,魔鬼就選擇森林作為藏寶之地,倘若天黑時候在森林僻靜的地方有“黑衣人”出沒,這個“黑衣人”就是魔鬼,如果你把魔鬼藏的財寶找出來的話,必死無疑!所以在那裡沒有人會去挖冉·阿讓的財寶。

   再被逮捕後,他便被送去服苦役了。有一日,一艘戰艦到港口檢修,一位水手突然在桅杆上失去平衡,情況十分危險!這時就有一個苦役犯跳出來,說:“我能不能去救他?”這時沒有人能說不能,都說:“你能你就去!”於是這個苦役犯非常迅速地解脫了他的腳鏈,爬上桅杆把水手救下來,然後忽然一轉身跳下了大海,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是失足,葬身海底,餵了魚蝦。這個苦役犯就是冉·阿讓,他去救珂賽特了。

   在這個修煉的階段中,他回到了他的真身,和珂賽特相遇,進入了巴黎——這個大苦難場,故事走上了正面的舞臺。

   他去救珂賽特的時候我覺得雨果寫得非常美!大作家都非常會寫孩子。當他終於跟德納第夫妻談好價錢、把珂賽特領出來的時候,他從背囊裡掏出一套孝服,替孩子穿上,因為她的母親已經去世了。所以那天早上就有人看到在晨霧中一個粗壯的漢子攙著一個孩子,孩子穿著一套黑色孝服,懷裡抱個粉紅色的大娃娃,非常美,非常慈悲!珂賽特穿著孝服走入她的人生。然後他們來到巴黎,住進了戈爾博老屋,這是冉·阿讓事先踩好了的點。

   第四個階段我命名為修道院。冉·阿讓在戈爾博老屋可以說是享受了一段天倫之樂,他一輩子沒有體驗過這種親情的感覺,他有過親人,可那時他的心智還未開蒙,根本就理解不了,親情對他講就是吃、穿的生計問題,就是拼命的勞動,哺育這些侄甥。現在他有了珂賽特,儘管他們在這老屋裡生活非常簡單,可他們都非常快樂。好景不長,很快他們的行跡就被沙威發現了。沙威老早就聽說,這個屋子裡住著個吃年金的老人,帶著個小女孩,同時他又收到來自巴黎郊區一家客店的報告,告訴他有個小女孩被一箇中年人帶走了,他把這些情況彙總起來,就覺得十分可疑,雖然他也看過報告,說這個苦役犯已經死了,可他更相信這個苦役犯的生存能力,可以說,他總是抱著一種很警惕的態度,總覺得他會在什麼地方冒出來,他老是在那等著,他甚至在老屋裡租了個相鄰的房間來監視冉·阿讓。有一天他終於要採取行動了,但冉·阿讓也非常警覺,好幾次,他覺得街上有一個乞丐長得非常像沙威,所以當他知道鄰屋住進了新房客的時候,他毫不遲疑地帶了珂賽特就走,立刻就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當他被追到一個死衚衕、無路可走的時候,不得已翻牆進了一家修道院。於是他開始了他的第四個修行的階段。

   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在修道院安身。很巧的是,修道院裡的園丁,正是當年被他從馬車底下救出的割風老爹,他可以請這個園丁幫助他在修道院裡找一個職位。可問題是:他去謀職,應該是從門裡走進去,而他已經翻牆進去了,總不能再翻牆出來,牆外邊也許還等著沙威,所以,他要進去,就必須先出來。在這個非常嚴格的苦修的地方,只有一個男人就是割風老爹,他的膝蓋上綁了鈴鐺,聽見鈴鐺聲響,修女就要避開,在修道院裡的寄宿制修女學校,倘有家長來探望,也不能擁抱,更不能親吻,在這裡必須守規矩,不能做一點順從你的人性的事情。很冒險地進入了這個防守嚴密的苦修院,可怎麼出去呢?孩子好辦,放在揹簍裡就出去了,可冉·阿讓這麼大的一個人,真是個難題!

   結果他們也找到了辦法。在這裡有很多終身苦修的修女,她們都希望死後能埋在石板的底下,和這個修道院永遠在一起。可這是政府不允許、教會也不允許的事情,不過修女們還是經常悄悄地把屍體埋到石板底下。這天,修道院又死了個修女,上層的修女們就在商量:這個修女從小在這裡,非常虔誠、嚴守教規!我們能不能完成她的心願就把她葬在這裡呢?然而,政府已經送進來一口棺材,一定要把修女運出去埋了。於是,破天荒地,割風老爹被叫去商量:“我們要你去埋一口空棺材,你一定要保守秘密!”而後,冉·阿讓說:“那我躺到這口棺材裡去。”棺材順理成章地運出去了,埋到地下,可是不巧,和割風老爹很好的掘墓工人不在,換了新工人。這個新掘墓工不喜歡喝酒,很嚴肅,特別負責,一定要把這個棺材埋好才肯離開。割風老爹想盡了一切辦法才調開了他,然後開棺放出冉·阿讓,把他領進修道院合理合法地生活了。

   我覺得修道院情節的重要就在於它的環境,小說中說到這麼一句話:修道院就是把米里哀主教的功業繼續完成。冉·阿讓一生經歷了兩個囚禁人的地方:一個是苦役場,一個是修道院。他把這兩個地方作了對比:一個是囚禁男人的地方,一個是囚禁女人的地方;一個地方是人真的犯了罪,一個地方人是沒有罪的;兩個地方都是贖罪的,一邊是為自己贖罪的,一邊是為所有人贖罪的;一邊的人充滿了怨毒,而另外一邊的人卻心甘情願。因此他對這些身體軟弱但精神強大的女人產生了很強烈的敬意,小說中出現有這樣的場景:冉·阿讓在修女祈禱的廳堂外邊,跪下來對著她們祈禱。雨果的小說中常常會有這樣的戲劇性的動作,在托爾斯泰的作品中不太會,托爾斯泰筆下的環境都是極其現實的,所以人物便不會有誇張的行為,但雨果可以。電影《悲慘世界》中的珂賽特

   第五個階段我命名為“珂賽特”。這時候時間已經到了1831、1832年,他們已經在巴黎了,這個階段可以說是故事的高潮。

   這時珂賽特已經成了非常依賴冉·阿讓的“女兒”,冉·阿讓也離不開珂賽特,珂賽特使他體會到溫柔、慈悲的感情,他會覺得自己活著還有價值,這幾乎是上帝給他的賜福了!

   可這時上天又開始對他進行新的考驗了。珂賽特長成美麗的少女,情竇初開,愛上了馬呂斯。

   馬呂斯這個人物很有趣!他跟著保皇黨的爺爺長大,自小出入保皇黨遺老遺少的沙龍。但他的父親是革命黨,就是當年德納第從屍堆裡面拖出來的那個人,是拿破崙的部下,並且是立了戰功的。因此在他的思想裡面就經歷了一個激烈的動盪,他有著保皇黨外公的思想,而當他知道他的父親很愛他的時候,又一下子變成了革命黨。他與外公決裂,離開了家,自己艱苦地生活,甚至拒絕了外公給他的一點點賙濟。這時候,他碰到了一幫大學生,和他們在一起,聽他們說話,他又覺得自己不對了,這些大學生既不是保皇黨也不是革命黨,他們只崇尚自由,他們腦子裡就是一個法蘭西,不是皇帝的,也不是拿破崙的,而是人民大眾的,所以他又有了新的思想。當他經歷這些思想變化的時候,他遇到了珂賽特,這時愛情壓倒了一切!他覺得愛情對於他來說是最真實的,所以馬呂斯走向街壘戰的時候,並不是受到思想的推動,只是愛情上的失意,而愛情,則是燃自於青春。我以為這也是對法國大革命精神的一種描摹。

   那段時間他已經和珂賽特很要好,他們總是在那個花園裡幽會。他們幽會的花園是普呂梅街花園,是冉·阿讓將珂賽特從修女院帶出時居住的地方,冉·阿讓認為他無權決定珂賽特的生活,她應該享受俗世的人生,然後由自己作抉擇。普呂梅街花園原來是一個大法官金屋藏嬌的地方,所以地理位置很隱秘幽閉,房子和花園的裝飾則非常矯情雕琢,有維納斯的石像、葡萄架、搖椅、鞦韆,用雨果的話,就是“恰恰符合法官的豔遇”。可是在一百年後,這個花園已經荒廢了,雜草叢生,沒有人修復,也沒有人願意入住,但雨果說反而是繁生蔓延的野花野藤把原來的這種矯情給掩蓋了,大自然的生命力是那麼旺盛,“打亂人為的狗苟蠅營”,這個花園就從“偷情”的格調上升為純情了。

   我覺得這一段寫得非常好!雨果非常耐心地為兩個戀人搭建了一個優美的舞臺。

   他們在這裡幽會時碰到了很多危險,其中有一次是德蒙第從監獄裡被黑幫救出來,跟蹤冉·阿讓到普呂梅街花園,準備對冉·阿讓進行敲詐。但是他的二女兒愛波妮非常愛馬呂斯,雖然看到馬呂斯與珂賽特幽會非常痛苦,可她卻因愛馬呂斯而不能讓珂賽特受傷害,所以挺身而出阻攔了他們的行為,並且警示冉·阿讓,讓他防範。於是冉·阿讓決定帶著珂賽特離開法國,在此時此刻,馬呂斯決定回到外公家,向外公請求允許娶珂賽特,但受到了驕傲的老人的嘲弄,失意的馬呂斯於是走向了巷戰。

   冉·阿讓如何來對待珂賽特和馬呂斯的幸福呢?這是個重大的考驗,上天給他的賜福,此時又要收回去了。他光身來到這個世界,最後還要光身離開,他要把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獲得獻出去,而他最後非常成功地完成了這一個人生的答卷:他把珂賽特完好地送出去了。

   這麼多年裡,由於精打細算,他存下來的60萬法郎只用掉2萬法郎,加上利息共有58萬4000法郎,珂賽特就有了豐厚的陪嫁;他還為珂賽特製造了一個身世,把珂賽特算作割風老爹的女兒,當時他入修女院做雜役,就是以割風老爹兄弟的身份,所以,割風老爹的姓早已作了珂賽特的姓。這樣做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乾淨”,他不能用他苦役犯的身份玷汙了珂賽特。珂賽特結婚那天,為了不在他們的結婚證書上簽名,他把自己的手砍傷,而把簽名的神聖機會轉交給了馬呂斯的外公,一個老貴族。他完美地把珂賽特交給了她的愛人,而自己則一無所有、慢慢地衰老下去。

   這中間還有一些情節值得關注!在珂賽特新婚第二天一早,冉·阿讓就跑到馬呂斯家裡,向他坦陳自己的身世,馬呂斯的態度是,希望冉·阿讓與珂賽特斷絕往來,並且逐步實施疏離他們的計劃。然後,終於有一天,馬呂斯發現了救他性命的恩人就是冉·阿讓,這時他才帶著珂賽特上門對冉·阿讓表示感激,並且要把他接回去,當然,一切已經晚了,冉·阿讓馬上就要去世了。可是,冉·阿讓終於以他的真身顯現於世人面前,並且獲得尊敬。

   冉·阿讓終於以冉·阿讓的真身顯現在世人面前,善行於人世,一無所有地來,一無所有地去,這便是那五個階段之後的結果!

   我還要強調一個場景,就是珂賽特結婚那天正好是狂歡節的最後一日,當她的婚車從街上駛過,街上有很多很多的人,他們非常歡樂,而冉·阿讓坐在婚車上,一隻手上綁著繃帶,神情非常嚴峻!我覺得很感動,我覺得冉·阿讓就像一尊神降臨人間。雨果總是把大眾處理成一種歡樂的歌舞場面,讓他的神孤獨地行走,就像《巴黎聖母院》中,卡西摩多被眾人選為醜王,抬舉著遊行。就在這麼一個具有形而上含義的場景裡,雨果依然沒有放棄情節上的具體需要:在一個“假面車隊”裡面坐著德納第,他由於是非法越獄不敢貿然出入公共場所,只能在狂歡節裡,戴了假面具來到光天化日之下。他認出了冉·阿讓,然後去向馬呂斯告密,無意中反倒說出了冉·阿讓救馬呂斯的真情。

   這些看似漫不經心的環節其實扣得很牢很牢!雨果給我的感覺是他非常瀟灑!像這麼一種大的場面,我們往往連場面都來不及細細描繪,而他卻還能把情節放進去發展,同時表現得很有趣!

   在這個結果裡面,還有一個場景,冉·阿讓快要死了,馬呂斯帶著珂賽特來了,說:“我們接你回去,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不能分開!”但是他已經快要死了。在這最後的時刻,冉·阿讓告訴珂賽特:“你的母親的名字叫芳汀,她為了你吃了很多的苦!你是那麼幸福!她是那麼不幸!”每個人包括珂賽特都是這個悲慘世界的種子,都要種植下去,然後生長、開花。冉·阿讓以他的真身完成了他的修煉,他也要讓珂賽特獲得她的真身,完成她的修煉,這個責任誰也代替不了,誰也避免不了!芳汀就是珂賽特的真身。別看你現在多麼幸福,可是我要告訴你,你的母親是多麼苦!他要把這個修行的任務交下去,繼續悲慘世界裡的修行。

   以上是我對這部小說閱讀的一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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