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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羽評說宋詩是“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滄浪詩話》),在我看來,雪豐谷詩風頗似宋人詩句,善於以詩言理,每每議論鋒發,言辭雄壯,矯夭多變,遂使文字呈現出獨特的議論化理趣化傾向,筆下凝聚著偌多思想的珍珠、思維的稻穀。“一條魚,命苦/被人用計謀釣了出來/禍從口出,在水下/同樣顛撲不破”,《一條魚》在諷世中見證哲理:“拼命掙扎的魚兒/走投無路。它不懂/生它養它的這條河流/何以反目,成了同謀/抓它曬太陽,幹嘛用刀/還要在傷口上灑鹽/推進油鍋”,敘述、議論融於一爐,用語直白,不事雕琢。“一條與世無爭的魚兒/死不瞑目。它當然不懂/天災比不上人禍”,全詩卒章顯志地完成了對人性險惡的撻伐,隱含著對世態人情的洞察。可以說,《一條魚》就是雪豐谷的《行路難》,和前輩詩仙李白一樣,雪豐谷也在用他的《一條魚》,吟詠傳遞著“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式的生命感慨。

既然詩歌是哲學的近鄰,雪豐谷便常常讓詩歌與哲學同行,乃至與科學聯姻。形而上的智性之思、哲理之悟,在詩人筆下所在多是。“穿一套綠馬褂的黃瓜/在風中,頭碰頭地向我垂詢/如何才能腳踏實地/把苦日子熬到頭”,蘊含其間的滄桑情懷,使得《與黃瓜的一次邂逅》擁有了人性的深廣度。“說實在的,啥叫苦日子/我與黃瓜之間的看法/一直不太一致/分處不同的認知範疇”,娓娓道來,口語化特色鮮明。“一絲不苟的黃瓜/態度誠懇,一個勁地追問/一陣莫名的悲涼/卡進了我的咽喉/我只好把身子背過去/假裝咳嗽”,作者巧妙設定了人與物平等對話的語境,活靈活現,妙相紛呈。“同樣是在地球上過一輩子/我的骨頭,總縮在肉裡/黃瓜的性格卻很外向/毛茸茸的小刺像是在舉手/問題尖銳而又挑剔/孜孜以求”,字裡行間躍動著的問題意識,彰顯思考的力度和思辨的高度。“那一日,扎手的黃瓜/被我扒光外套,涼拌吃了/嘰裡咕嚕的腸胃笑眯眯的/接過話茬,並未改口/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依據自己的邏輯/從來不講理由”,調笑、戲謔、玩世不恭,詩人顯然是在以形而下的素樸方式,表達對實在世界的形而上思考,散發出人文的力量和人性的光芒,由此印證著帕斯卡的偉大定義:人是會思想的蘆葦。

“還有一些打了補丁的孤單/被風吹著,吹著/如一件藍布長衫/體溫鬆懈了,兩袖空空”,《藍布長衫》意象分明,感知空靈。《今日無風》則呈現出一幅幅似斷非連的圖景:帆兒伺機動,果兒顯自重;白雲自修遠,樹木練內功;江流彎似弓,鷺鷥射天空;野兔岸邊跳,我動心不動……在此,詩人乾脆化身為神使赫耳墨斯(Hermos),向人間吐露智慧的秘密,綻放神啟的花朵,所謂得魚忘筌,禪意盎然,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積水漫過了山坡/地頭的莊稼,沒了/一片空白”,“又見秋日光景/又遇忙碌的燕子/那個坐失良機的農夫/一片空白”,“誰的腦袋,嗡嗡的/一片空白”,在這首《空白》裡,詩人借景抒情,託物言志,透過比興手法和諷刺藝術感時傷世,一幕幕圖景如漫畫般直露,亦如國畫般含蓄;而文字的醇厚韻味,正在此種蒙太奇畫面的有機組接中生成。因了充盈的知識底蘊,雪豐谷的作品大多詩情與哲思相交融,閃耀著思辨的光芒,讀來恍如面對老子的《道德經》,抑或莊子的大塊文章。

雪豐谷在詩中善於借用小說、戲劇、散文化手法,植以種種隱含著生動豐富的細節和尖銳矛盾衝突的場景,其詩歌形態始終是向外敞開的而非固步自封的。“感冒了。嗓子眼哧哧冒火/骨子裡的磷跟著起鬨/區域性關節,似錐刺/隱隱作痛”,《小感冒》如一出活靈活現的小戲劇,人物、環境、情節、細節樣樣不缺,開端、發展、高潮、結局五臟俱全;詩人巧妙設定虛擬性假定性的情境,充分實現了人物語言、情態的個性化,凡生旦淨末醜、唱作念打,諸般路數兼收幷蓄,各擅勝場。“這事發生在下半夜/月黑風高,燭影空洞/細菌們拉幫結夥忙乎著/對細胞突然不宣而戰/力圖製造事端,力圖/將我一棍子打懵”,荒誕、誇張、變形、扭曲等手法的運用,呈現出一幕幕忍俊不禁的場景,可謂熱火朝天十風五雨。“這出鼻孔子加塞的苦肉計/裡應外合,預先密謀串供/彷彿一群張牙舞爪的小妖/不停發出針尖般的尖叫/夢想一舉拿下扁桃體/反轉生物鐘”,用語直白而惟妙惟肖,繪聲繪色。“我笑了笑/如此小兒科的把戲,去/只一個翻身,我便不予理睬/呼呼大睡,巋然不動”,這是喜劇、笑劇、鬧劇,抑或正劇?主體強悍的精神力量,將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傳神表達了心靈由躁動而澹定的轉換變化過程,彷彿季節的輪迴一般妥貼自然,讀來不由讓人想起東坡居士的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轂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臨江仙》)要之,《小感冒》怨而不怒,中規中矩,不拘一格,縱筆成趣,流溢著智性的啟發和智慧的穎悟。

部分詩篇,可以視為雪豐谷本人的自畫像。如《打馬歸來》:“這個秋天是一匹駿馬/尾巴飄逸如彗星/噠噠的蹄聲響徹天籟/風塵僕僕的我/拎著一麻袋星星/打馬歸來”,在一派動感悠悠中,凸顯抒情主體“英雄+浪子”的形象,一如身手不凡的古俠客。“這個興高采烈的秋天/銅鈴如白露,砸向山坡/果香浮動,如風燈/風塵僕僕的我/自釀一瓶人頭馬/打馬歸來”,古韻與今意化合,傳統與現代交融;“我的喉頭開始嘶鳴/字句跳躍,掀起一溜塵煙/這個剽悍而又肥壯的秋天/時間不過是一片雲彩/我手握馬鞭如握閃電/一路打馬歸來”,立體,感性,豐滿,血肉與風骨並存,其奔放高漲的詩人情懷,充分彰顯“馬踏三秋雪,鷹呼萬里風”(屈大均:《廣昌》)式的瀟灑俊逸卓犖不群,從中透出青天攬月式的豪情,發散著英雄氣、豪俠氣,見出主體性的擴張與彌散。冷眼看世界,熱筆著詩文,雪豐谷詩中交織著歡樂與高亢、苦悶與憂傷、疼痛與冷靜、執著與大氣,清雄跌宕,環佩叮噹,營造出多元化審美風格。“人到中年/腿腳不大好使/牙齒,隱隱作痛/兒女心偏重”,《人到中年》是開門見山的,賦比興手法的恣意鋪派,體現出對自我的清醒認知。“泥土味捲土重來/點點滲入夢,桃花泛紅/在泥巴與桃紅之間/搖曳著一張面孔”,有自嘲,有自許,有自得,有自信,有自嘆,五味雜陳;“人到中年/中規中矩。知天命/偶爾與人爭雄/識大體,求大同”,全詩旨在表達人生穎悟,對於生命體驗的沉潛顯然壓倒了對於文辭的沉溺,猶似風霜高潔,水落石出,終歸於一派陽剛磊落和昂揚淡定,凸顯主體強悍、智性、透明的人格。(待續)

[作者系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主任、副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通訊:210094,南京孝陵衛,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2010年於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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