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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都已老態龍鍾。

當我還年輕,還是所謂的“文青”,渾身的小資情調,滿滿的“小布爾喬亞”。使我感染這種氣息的,除了文藝作品,還有我的老師們,比如湖北大學文藝理論界白髮蒼蒼的學術泰斗周勃教授——我只要到武漢,必去看他,其實也沒有什麼事,扯一扯當代文藝界的八卦,問一下老一代大家們的情況,為徐遲跳樓嘆息幾聲,打聽一下“七月詩派”裡的“胡風分子”的過去現在……

那時候我就對比我年長的文藝人士格外尊崇,老一代知識分子的風度學識教養情趣,我愛之不盡。於是我就有不少和當時同齡人不一樣的朋友,這些朋友和我隔著一代甚至兩代人的距離,但我不覺得有什麼代溝。從他們那裡我接近文藝愛好文藝,獲得諸多教益,從他們身上我總是捕捉到智慧的光芒,而不是年齡的荒遠。而且,說實在話,那個時代,還沒有像如今這樣出現很多忘年婚戀以及二奶三奶和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男女關係,我們的交往特別純粹也沒有任何閒話。

周勃教授

曾幾何時,我也漸入老境,日益頹唐。我當年的“老”朋友,如今有的已經不在了,有的常年纏綿病榻行動不便了,碩果僅存的就是桑榆先生和曹啟鍵老師了。桑榆先生的老伴去世,我去悼唁,他摟著我流淚,我在他懷裡勸他節哀。滿屋子的人,我沒法多停留,很快就走掉,這已經是我好幾年沒見他之後的見面。但我知道他始終筆耕不輟,期間也曾給他的幾本書寫過序跋評論,都是從網上聯絡。偶爾我們會通一個電話,告訴對方自己還活著。曹啟鍵老師,在報社的總編室初見他,我開玩笑說和他是“同行”——都是改作文的。只不過他改作文時見到不好的文章隨手就扔了,我改作文時見到不好的文章就撕了讓學生重寫。我已經好幾年沒見他,偶爾有個簡訊息或電話保持著聯絡,聽說他的老伴罹患疾病,也去世了,因為沒有通知我,我也沒有去弔喪。

這兩位老友,都是從事文學創作一輩子,雖無大作問世,但都業餘有成。桑榆善雜文,曹啟鍵喜古詩詞。桑榆特別大氣寬容,我無論要幹什麼,他都是熱心支援的,我常常想,要是我決定把天捅個窟窿,他會不會給我找個長棍?曹啟鍵則不同,我無論想要幹什麼,他都似乎不贊成,但他明白他不能勸阻我——我這樣的人豈是能聽進去勸的?於是他就以“文章千古事”之類的話誡我不要轉移興趣,堅持文學創作。我呢,才不管什麼千古不千古的事情,喜歡唱京劇,就去唱;愛好國畫,就去畫。當然還包括唱歌、玩樂器、攝影等等許多不務正業的東東。比如,剛學京劇那會兒,桑榆就在電話裡讓我唱一段京劇給他聽;準備學國畫了,桑榆就給我買了宣紙毛筆等東西送來。但曹啟鍵卻寫了一封又一封紙質信貼上郵票寄來勸我集中注意力做一件事,不要猴子掰包穀。桑榆很快就使用電腦和我進行網路交流了,曹啟鍵直到如今還不知道電腦是如何“啟鍵”。

作者與桑榆先生

我寫作,純屬心血來潮,哪天高興了,有感而發,敷衍一篇千字文,發在報紙上。當年曹啟鍵主持副刊,幾乎我的每篇文章他都要改動一些字句,這使我非常不快——我真的認為他把我的文章改壞了。原以為是版面排列的需要,後來發現不是。於是我終於對他大光其火:“我的稿子你覺得不好,你可以不用。如果你要用,你絕不能改動”,甚至因此不給他投稿。終於他有所收斂,但仍然忍不住還是要改動我的稿子,這估計已成了他的一種精神痼疾了。後來,他編撰新鄉市詩詞學會的會刊《牧野詩詞楹聯》,我用手機給他發去一首七言律詩。我自忖是懂詩的,但懶得推敲平仄格律,就幾乎不寫這種東西,這次也是玩吧。誰知會刊來了,我一看,又改了——這下真正使我憤怒。特別是我的原詩“葛褥難酬青玉案,明珠好佩紫羅衫。痴心聚作三生錦,豈用媧皇補麗天”,居然被改成“葛褥難酬青玉案,明珠樂在赤羅衫。痴心聚作三生錦,豈用娥皇補麗天”。真不明白,最起碼“女媧補天”的典故,不能和舜的妃子娥皇混淆啊,娥皇是淚灑斑竹的主兒呢,怎麼補天?雖然知道他侍候在老伴病榻,還是忍不住打電話去痛責了他一頓。新鄉日報社,那會兒我投稿給趙文輝、莫莉等人,就很好,他們很省事,一個字也不動,全文照發。

桑榆經常向我推薦他讀的新書,我經常向曹啟鍵推薦我讀的新書。桑榆推薦給我的書,我全都讀,並且還會和他討論交流;我推薦給曹啟鍵的書,他幾乎都不讀。不過,他也曾借我幾本很難得的書,但我們沒有機會交流過心得。我的外務活動很多,“狐朋狗友”一撥一撥,不是去吃飯就是去唱歌,還有參加或參觀各種展覽及各種文藝沙龍交流活動。桑榆總是津津有味地聽我講這些朋友們聚會的趣聞。而曹啟鍵卻總是一副老祖父的模樣,似乎我參加這些外務活動就一定會上當受騙的,對我無比擔心。

桑榆的老伴曾說過,他們的大兒子是和我同齡還是比我大一點,我記不確切了,因此我也就以小字輩的身份,和桑榆說話很放鬆,有時甚至涎皮賴臉尖酸刻薄,但從來都沒有激怒過他,他老是溫和的,笑著。有一次我對桑榆先生說:“等你死了,我要寫一篇長文追憶悼念你”,他立刻開心地說,很想活著的時候就讀到這篇悼詞,讓我趕快寫出來。到曹啟鍵就不同了,我相對地說話謹慎一些,生怕惹惱了他。不過我也用同樣的話題和曹老先生調侃過:“等你死了,我要寫篇文章……”還沒說完,曹老先生臉色大變,責怪我說話不吉利,簡直是詛咒。大約我的這種口無遮攔使他惱怒吧,我們的聯絡漸漸稀少以至於只有我的簡訊問候,他連回復也很少了,不過我寧願相信他是身體和眼神都不濟的緣故。

這樣不同的兩個人,居然和我交往瞭如此長久,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也不盡然。不過兩人的笑聲都很有感染力,我又是個笑起來特別放肆的人。曾有一段時間,他倆住隔壁,一牆之隔,我去看桑榆,跑到陽臺上喊曹啟鍵說話。如今我在遠隔千里的南國邊陲,身邊的同事都年輕得有如春天的早晨,我於是懷念起耄耋老友來了,謅一聯:

殘歲寒日單枕閒憑有如此夜;

舊時溫婉千秋長想不似當年。

歲月無痕,白駒過隙,老朋友多已凋零,他倆也八九十了。

作者清唱京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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