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龔海立，人一定是不錯，連你都把他誇得一枝花似的！你把這些話告訴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我不過要你知道我的心。

——我早已知道了。

——可是你會忘記的，如果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這樣！

——我的記性不至於壞到這個田地罷？

——不是這麼說。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離開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說：她為什麼不結婚？她根本沒有過結婚的機會！沒有人愛過她！誰都這樣想——也許連你也這樣想。我不能不防到這一天，所以我要你記得這一切。

這是張愛玲的《心經》當中，故事主人公許小寒與她父親的對話。當然這只是一小段節選，還有許多表露主人公心跡的句子不便全都拿來羅列在此，不過僅這些也足以說明一些什麼。

小寒的用意很明顯，她就是要父親記得自己不是沒有追求者；而作為父親的許峰儀在故作的鎮定表情背後，也確實既為女兒的愛慕而滿足，又為這種不倫情感而煎熬，還為女兒對別的男人的肯定評價而難掩醋意。

好一顆矛盾又複雜的心吶！

其實，在張愛玲的《心經》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本經。不止峰儀，也不止小寒，甚至包括沉默忍耐的許太太，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小算盤，在保全自己的同時保全愛，更得保全那份不便表露的私心。

所謂“心經”，按字面意思，可解為心的經歷、心的歷程。下面就讓我們試著探入故事中人們的心，從他們各自的那本經中體悟人性的善惡、美醜。

1

小寒。可憐無知的小寒。自私卑劣的小寒。

許小寒一個剛過二十歲的女孩子，可是她愛上自己的父親卻足有七八年的時間。十二三歲的樣子，正值一個女孩的青春期，對感情之事懵懵懂懂。其實許小寒最大的不幸還不是愛上自己的父親這件事本身，而是她有一個任事態往下發展的父親，一個缺席的母親，一個父代母職的家庭。

七八年的時間，特別是在一個女孩性格形成的最敏感的時期裡，有這樣一份不倫的父愛寵溺著，足以偏激了她的是非觀、道德觀。就像她的一位同學所說的“滿口爸爸長爸爸短”，從不提及她母親；她不尊重母親，母親的存在對她也多是障礙與多餘。

無疑，許小寒是自私的，甚至是卑劣的。這不僅表現在她對待母親的態度上，更表現在她如何對待追求者龔海立上。她明明不愛他，卻吊著他，利用著他對自己的愛既向父親示威、挑釁，同時也向父親告白。女人的卑劣小心思在這裡用到極致。

2

小寒。絕非天真純潔的小寒。

當父親決意離家而去，小寒想到了母親，她覺得可以利用母親來留住父親，可當她看清了母親的“沒用”之時，便開始變得歇斯底里，完全失了一個女子、一個女兒的儀態。這從她對母親的話、對父親的話上表露無疑。

她對母親說：“你別得意！別以為你幫著他們來欺負我，你就報了仇——”

她對父親說：“你看不起我，因為我愛你！你哪裡有點人心哪——你是個禽獸！你——你看不起我！”

單這短短的兩句話，便暴露了小寒的品性。沒錯，她是可憐的、不幸的；但她更是自私的、卑劣的。

在龔海立心中，她是最天真、純潔的女孩子；在別人的眼中，她擁有最幸福美滿的家庭。然而，可惜的是這只是一種假象。

許峰儀的一句話“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概都跟你差不多罷”，其中的反諷意味逼人。是啊，一個不顧一切愛上自己父親的女孩，的確太過“天真”；而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是純潔的。

小寒心中的那本經，就是永遠留在父親身邊，哪怕只是做一輩子孩子。為此，她不惜任何代價。在她的心中沒有善，也沒有美，只有不顧一切的“私”。

3

峰儀。成功自信的峰儀。無力悲哀的峰儀。

許峰儀，一個在社會上混了多年有權利、有把握的人；卻無奈毀在小兒女情長上。他的一句話“可憐近乎可愛”，其實說的就是女兒。在他心裡最清楚女兒的可憐，或許正是因為這“可憐”，他才更加愛她吧。當真有些荒誕。

無疑的，許峰儀是個成功而有自信的男人，同時正是因著這成功和自信使女兒對他從崇拜到愛慕；而這崇拜和愛慕恰巧填補了峰儀心中夫妻之愛的缺失與空洞。這當然是荒唐的，但也是無奈的。我們可以透過他的兩句話稍作體會——

我不怪你，我誰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塗了。

沒有你在這比著她，處處顯得她不如你，她不會老得這麼快。

這其中的你我她，便是他們一家三口了。而話語中凸顯出的峰儀的悔與無奈歷歷在目。作為父親，他自然不“習慣”愛上女兒，他想改變現狀，卻又被心魔支配著無力改變，這是一位父親的悲哀。

很明顯，峰儀心中的那本經是想一直這樣糊塗下去；但好在他還有點人心，不是十足的“禽獸”，所以他最後的決定終是違揹著自己的“心經”而行。他將女兒和妻子一同放棄，選擇一個未婚少女凌卿同居，僅為著她的長相酷似小寒。從某種意義上，也算是遵照著“心經”而行了。而這前後並不矛盾。

因為他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帶著妻子離開，最終他保全的還是自己內心的“情感”；所以，他對妻子沒有良善與仁義，對凌卿更沒有，只是對自己的女兒多多少少有些。由此可見，“私”在他的心中是有著很牢固的地位的。

4

許太太。自欺自賤的許太太。被動悲哀的許太太。

很多人都認為許太太是故事中最值得同情的一個；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反而不怎麼看好這個人物。

因為她對女兒和丈夫的行為坐視不管。當然，作為被辜負被孤立的一個，她有著自己的煎熬與苦惱，但是她的僥倖心理和自欺害的不只是自己，也包括那兩位“罪人”。

無疑的，許太太是一個被動又悲哀的角色。這不僅體現在她對小寒的姑息縱容上，對凌卿也是；換作其他任何一個女人都是。這在她無視峰儀、小寒、凌卿間的情感風暴，只一切如故叮囑峰儀吃藥的事情上可見一斑。

就像她自己所說的“我一向是不要緊的人”，她可以“不要緊”，但她也有自己的心願；她的心願便是維持家的完整。

其實，許太太心中的那本經和許峰儀乍看下多少有點一致，她也希望一直糊塗下去；她可以姑息峰儀與任何女人的不清白的關係。

只是，她好像沒有足夠的能力維繫自己的私心。因為，她和小寒一樣沒有力量，母女二人的“私”都只能透過她們唯一的男人峰儀來實現，這確是那個時代女人的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