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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豐谷在個體的精神王國裡虎步龍行,馳騁沖決,自由展露著深藏於內心的生命秘密和學識。比喻、擬人、戲仿、反諷等傳統辭格,一向為雪豐谷慣用。緣此,雪豐谷得以穿透語言表象而一展擒拿手,彰顯超出常規的速度感,怪異奇崛的想象力,狂野不馴的原生態激情,無可羈勒的鮮活力量,以及強烈的生命氣息;這是怎樣一種另類的南方氣質?某些情況下,雪豐谷甚至努力嘗試扭曲語言邏輯,使得文字中呈現出突兀陡峭的轉折,不依常規而劍走偏鋒。於是,節奏的快、力度的狠和詞語的堅硬,生成其文字風捲雲湧的動盪氣息。

雪豐谷善用“打劫”式筆法或曰“強盜”筆法,往往橫衝直撞,排闥而入,筆下一派奇氣橫生。作為主體標準的自畫像,《個人簡歷》是直截了當的:“我是一個不諳風雅的人/粗俗,嗓子有炎症,羞於朗誦/一直沒學會見縫插針,譁眾取寵/不比東邊的那輪紅日,衣冠楚楚/手捧著厚厚的白雲,煞有介事/偶爾咳出幾聲炸雷/零星的,做些筆錄”,幽默,粗獷,闊大,雄強,自信,自得,隱含著妙悟機智。“在粗枝大葉的生活裡/我活得過於散漫,不修邊幅/放蕩不羈分明又仰人鼻息/與文字們磕磕絆絆的,欠思路/偶有所悟,婆婆娑娑,竟泣不成聲/就像一縷輕描淡寫的月光/斯文掃地,酒潑一壺”,方塊字的自由組合,生成奇異的魔力;因了君臨於文字上空的古典詩意,整首詩煥發出迷人光澤。

雪豐谷的語言藝術是可圈可點的。比如,“傑出的水”(《今夜》)一類詞語組合與意象搭配,讓人油然想起杜甫的“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秋興八首》)、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泊船瓜洲》)、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玉樓春》)、黃庭堅的“殘蟬猶佔一枝鳴”(《登南禪寺懷裴仲謀》),以其反常合道,清新不群,挑戰常規審美經驗。“一根銀針/徑直朝我走來”(《偏頭疼》),更則見出情懷的執拗和尖銳。看似詩風大大咧咧的雪豐谷,其實頗精於煉字。《陽光金峰新寓》寫道:“推開集慶門/追著江東北路/一路小跑”,綽具氣勢和動感。雪豐谷在屬於他自己的一片文字的動感地帶馳騁自如:“長江款款如絲帶/窸窸嗦嗦的帆影/爭名逐利”,“我們哈哈一笑,許多事/就懸在半空”,敘事、抒情、議論融於一爐,呈現出鮮明的時空意識。“那些個陳芝麻爛穀子/存放在腦子裡,十多個春秋鮮有回顧/如果不是偶爾一次邂逅,過於生分/涼拌菜變涼了,主意也餿了/誰知道這世界某個旮旯/還有幾粒黃豆大的小事,沒有炒熟/做個拼盤端上桌,讓人嚼舌頭/箇中滋味,儘可添油加醋”(《臭豆腐》),主體的思考往往託假語村言道出,看似全無正經,實則別具深意。“臭味相投/我們邊吃邊聊,細嚼慢嚥一些掌故/太多的日子,需要口水從容地消化/太多的離情別恨,像黃豆/被牙床磨了又磨,成了豆沫/又被滷淚點化為豆腐”,流溢著對世態人情的深沉感喟。“我們從肚臍眼外露洞悉人心不古/我們藉口少兒不宜,已不再生疏”,粗礪的句式下,是智性的發問和詩性的探尋。

雪豐谷的文字發散著1980年代特有的理想、道義、擔當情懷和啟蒙精神。他詩中的抒情主體,是大我,也是小我,是英雄,也是平民——優雅、平和,復又崢嶸、崇高,或沉醉東風,或笑傲西風,顯示出主體精神世界的豐富性、多元性和差異性。“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德經》),雪豐谷善以最簡拙的方式,最質樸的修辭,向著詩性的彼岸橫渡;其文字充滿對民間化、狂歡化的大膽追求,甚至還會有意無意地不時進行一些粗鄙化(vulgarize)、俚俗化的實驗探索。“一張越用越舊的臉/平靜的魚尾紋,掖著/世故;掖著,驚濤駭浪/岸邊的鬢角雜草叢生/那是鬍鬚,讓犀牛刀片/豁然開朗/嘗試齋戒”,《紅桃K》開門見山,裸裎本真。“在缺斤短兩的日子裡/你信嗎?娟,有一種計量/在常人眼裡總是七上八下/但在我心裡,赫然如秤砣/實實在在”,這是何等粗礪實在的愛情絮語和心靈表白。

的確,雪豐谷用語粗獷,生猛,潑辣,放縱,不避俗字俚語,不拘生冷葷腥,猶如洪爐煉丹,雜取種種,統統為我所用,體現出雅與俗、粗與細、剛與柔的和諧統一。“在一張沙發上落坐,用屁股懷舊/時間比海綿還容易起皺/那隻高腳玻璃杯,口紅依舊/身子一歪,潑出一地的酒”,《你走的那個午後》於放浪形骸中獨抒性靈;“屋子裡一下子空蕩蕩的/落電扇還在一個勁吹噓,不解風流/離開了實實在在的聽眾/光線的腰身細瘦多了,露出一截骨頭”,表現手法既傳統又現代,幽默俏皮,指意多元。“開關依舊爬在右牆角,不停地咳嗽/如同一隻受了傷的壁虎/門鎖是新換的,面世第二天/鑰匙便獨自流浪去了,已經生了鏽”,全詩特色鮮明,以詭譎怪麗的寓言式、童話式語境表達主體感受,文字因之散發著魔幻意味和超現實色彩。“有些事其實早已一目瞭然/有些人,不必過於計較/行雲戲水魚生浪/輕舟已破萬重山”,《水泡泡》長短相間,文白夾雜,尤其古典句式的巧妙楔入,於俯仰錯落之際,生成“大珠小珠落玉盤”式的格局。“對於無法肯定的生活/你不想老氣橫秋,氣吞山河/宛如掙扎在筆尖的文字/吐露所謂豪言壯語”,“你只想做一朵輕盈的微笑/讓小酒窩倒扣成透明的玻璃杯/面對喧譁,聲音儘量壓低/小心翼翼地為世界壓驚/而後歸隱,返回流水”,紆徐婉曲的筆致,傳達著某種難言情思和惆悵襟抱。

雪豐谷善念在抱,始終秉持仁愛之心,關注著生命、生存和生活,關注身內的宇宙和身外的宇宙。天地籠於形內,萬物挫於筆端,雪豐谷詩中的意象是清新的,淨朗的,鮮活的,跳脫的。如:旭日臉蛋紅紅,令人動容;江月眉開眼笑,頻頻鞠躬(《初春》)。“發芽的心事,相繼成壟/句子與句子爭相侃綠,談笑風生/這個揚眉吐氣的初春啊/光華如水。任意飛濺一滴淚珠/也會像種子一樣有據可考”,對生活的熱愛和對詩歌的鐘情躍然紙端,分外動人。《一朵白雲》中,白雲則像身懷六甲的孕婦,“不在乎風言風語,真的/絲毫也不在乎。一轉身/便又化蝶而去”,輕盈灑脫,意態生動;“念天地之悠悠/獨怡然而見趣”,更有發酵的心事、幸福的小閃電、醞釀幸福的小酒窩、高濃度的陽光、笑容可掬的白雲……此類意象在詩中翩翩起舞,鮮明奇特,寄寓著對世俗的超越和反撥。“江南,彎彎的上弦月/如眉,如一綹修剪的劉海”(《江南,黃昏》),句式婉約嫵媚,輕靈如燕子;“在江南/黃昏的記憶多麼地清澈/望穿了日子的人兒/小手掌比桃花扇還輕/輕輕這麼一抬,一擺/就會有熱風/吹熟紅顏”,向以硬朗的牛仔詩風著稱的雪豐谷,在此儼然成了一代婉約詞宗李清照的忠實傳人:“在江南,望穿日子的人兒/總喜歡依水而居/總有依人的小鳥,愛飛,飛/就像這黃昏的時光/轉眼之間,便已飛入了/聚散依依的柳煙裡/讓一彎月兒/思緒萬千……”鬚眉雄風,糅以花月情懷,遂釀造出“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維:《山居秋暝》)式的東方古典風韻,誠如一闋愜意爽神的唐人絕句或宋人小令。

雪豐谷的詩讓人讀出了率真與幽默、詼諧與調侃、浩瀚與滄桑、瀟灑與深沉,讀出了鋒芒畢露與張馳有度。本質上,雪豐谷的創作可歸於以感性為依託的智性書寫,狂放其表,真誠其裡,不尚炫技而能肌理豐滿,骨肉均勻。沿著必然與可能的軌道,雪豐谷一路騰挪奔移,以華麗而樸實的表演,向著自由的驛站進發。因了主體性的擴張和發散,雪豐谷的詩作超越了小橋流水與風花雪月的表象,充分接通明與暗、隱與顯、經驗與超驗,在從容不迫中抵達本真。

拒絕“零度情感”,拒絕晦澀朦朧,雪豐谷的作品始終以個體的情感支點為輻射,承接自詩經與漢樂府以降“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感於哀樂,緣事而發”的傳統詩學中的憂患意識與悲憫情懷,糅以博大開闊的現代詩學精神,成就與眾不同的“這一個”。換言之,雪豐谷的文字既體現了“詩緣情”的東方詩學傳統,也滲透著酒神狄奧尼索斯(Dionysus)式的躁烈迷狂的西方詩學傳統,洋溢著火熱的人間關切和濃郁的人文關懷。誠然,詩路無極限。總體看,一向思如湧泉狀態上佳的雪豐谷,其文字處理仍嫌蕪雜,詩藝有待進一步提高。謹祝雪豐谷此後的創作能夠不斷趨於深沉和博大,真正成為眾望所歸的詩家射鵰手。(完)

[作者系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主任、副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通訊:210094,南京孝陵衛,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 2010年於南京]

特別說明:此文發表已徵得雪豐谷先生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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