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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格達的弗蘭肯斯坦》,又譯為《弗蘭肯斯坦在巴格達》,獲2014年阿拉伯布克獎、2016年法國幻想文學大獎提名、入圍2018年布克國際文學獎短名單,這是一部瞭解當代伊拉克社會不得不讀的小說。

2014年4月29日,第七屆阿拉伯小說國際獎(又稱“阿拉伯布克獎”)的頒獎儀式在阿布扎比拉開帷幕,伊拉克作家艾哈邁德·賽阿達維(Ahmed Saadawi,1973—)憑藉小說《巴格達的弗蘭肯斯坦》摘得桂冠,成為該獎項成立以來第一位獲獎的伊拉克作家。

作家艾哈邁德·賽阿達維及其小說《巴格達的弗蘭肯斯坦》阿語原版(圖源網路)

這是一部極具魔幻色彩的小說,以伊拉克戰爭之後的巴格達街區為背景,講述了一個名叫“西斯瑪”的怪物的復仇故事。拾荒人哈迪因忘年交在爆炸中遇難而死,於是開始了在巴格達的街頭收集爆炸遇難者殘骸的瘋狂舉動。

他用殘骸拼湊出一具完整的人體,一次偶然的機會,這具肉體被恐怖襲擊遇難者哈賈法爾的靈魂附身,得以復活,並被哈迪命名為“西斯瑪”。西斯瑪為復仇而生,他要為組成自己身體每一部分的遇難者復仇。若無法按時完成復仇大業,西斯瑪的整個身體將會融化消失;而每當他手刃一個兇手,身體中相應的肢體就會脫落瓦解。為此,在復仇的同時,他不得不製造更多的殺戮來補全自己的軀體。

西斯瑪生動地反映了巴格達所遭受的創傷

人體拼接復活的怪物,大家並不陌生。1818年,瑪麗·雪萊在小說《科學怪人弗蘭肯斯坦》中第一次“復活”了這樣一個怪物:年輕的科學家弗蘭肯斯坦為追求和利用當時的生物學知識,從停屍房等處取得不同人體的器官和組織,拼合成一個人體,並利用雷電使這個人體擁有了生命。瑪麗·雪萊以此來探討人類與科技進步之間的衝突。

伊拉克作家艾哈邁德·賽阿達維讓這樣的一個怪物再次在自己的小說中復活,並稱他為“弗蘭肯斯坦”,那麼,他想告訴讀者的究竟是什麼呢?

小說的多個語種譯本(圖源網路)

一、時間、地點中的玄機

小說中的諸多地點以及時間節點選擇,讀來有趣,細思過後,實覺精妙。

在七號衚衕,艾布·安瑪爾經營著一家名叫“歐魯百”(阿拉伯語“阿拉伯民族主義”的音譯)的小旅館,邁哈穆德和他的記者朋友們長期租住在那裡。不過好景不長,旅館最後被法爾吉收購,更名為“大先知酒店”。這些酒店的名字並不常見,甚至是令人匪夷所思。可以確信,作家對於這些酒店變遷的描述並非傳統意義上的現實主義手法,他在其中加入了對映現實的成分。

伊拉克一直是現代阿拉伯民族主義的重要陣地,伊拉克戰爭的爆發,隨之而來的是伊拉克復興社會黨政權的垮臺及其軍隊的瓦解,伊拉克現代阿拉伯民族主義喪失強大的理論後盾,遭受重創。而與此同時,宗教對國家的影響力在迅速增強。佔伊拉克總人口60%的什葉派穆斯林擺脫昔日被壓制的狀態,提出“不要美國,不要薩達姆,只要伊斯蘭”的口號,迫使美國讓步,改變伊拉克戰後重建計劃。

伊拉克女孩看著底格里斯河

結合這一時代背景來看,“歐魯百”旅館命運變遷的現實模板,它的變化實際上是伊拉克政治局面在戰爭前後所發生的重大變化,反映出伊拉克現代阿拉伯民族主義在戰後陷入低潮,而伊斯蘭達瓦黨和伊斯蘭革命最高委員會等什葉派伊斯蘭主義政黨在戰後上臺執政,體現出強烈的伊斯蘭主義意識形態和教派色彩。

巴塔維營區7號衚衕的“猶太廢墟”,是故事中出現頻次最多的地點。巴塔維營區,最初由猶太人建立,是猶太人的聚集社群;上世紀五十年代,它變成了基督教街區;後來,穆斯林成為該區的主要人口。時至今日,巴塔維營區依然保留著基督教教堂和猶太教會堂,活動著伊拉克各個民族、各個社會階層的群眾。巴塔維營區的歷史變遷和多元化特色,可以從“猶太廢墟”中略知一二。“猶太廢墟”之所以被稱作“猶太廢墟”,原因就在於它最早是由猶太人所建,由猶太人居住。但到了今天,它歷經歲月的侵蝕,破舊不堪。

根據小說的描述,“猶太廢墟”的內部擺設是明顯的基督教特色,在伊麗舒的房間,已經找不見猶太教的六角星、燭臺和希伯來文字,取而代之的是聖·喬治畫像、聖母瑪利亞雕像和油畫《最後的晚餐》。而從“猶太廢墟”和巴塔維營區的變化中,我們又能窺見巴格達的歷史縮影。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英國軍管下的伊拉克居住著來自不同種族、不同宗教、不同部落的群體,其中,猶太人在巴格達居於十分重要的地位,佔該城市人口的三分之一。而後在反對外來壓迫的過程中,巴格達的人口結構也在不斷變化。可以說,這是作家有意而為之的呈現。

猶太人曾在巴格達居於十分重要的地位

小說故事的時間節點開始於2005年4月,結束於2006年2月21日,在時間設定上也頗具深意。2005年4月6日,伊拉克組建過渡政府;2006年2月21日,位於伊拉克什葉派宗教聖地薩邁拉的阿斯卡里清真寺發生重大爆炸,起因便是什葉派與遜尼派之間的教派衝突。阿斯卡里清真寺又稱金色清真寺,是什葉派四大宗教聖地之一,內有什葉派第十和第十一伊瑪目的陵墓。因此,我們可以進一步準確定義小說的時代背景,它的主要是伊拉克過渡政府成立到伊拉克爆發大規模教派衝突前後的社會局面。

圖為阿斯卡里清真寺金頂被毀的情景(圖源網路)

二、西斯瑪:矛盾糾結中的多重象徵

橫空出世的西斯瑪,在趨之若鶩的追隨和諱莫如深的忌憚中,執行著自己的復仇大計。他所誕生的社會環境,與他奇特的復仇經歷,決定了這一人物形象在小說中必定有所指,成為破譯小說主題的關鍵所在。

西斯瑪對復仇行動有自己的理解。他認為,在這個被野心、權力的瘋狂和公開殺戮的嗜好所毀掉的世界,國家機器失去其應有的作用,法律的槓桿並非總是清醒。因此,他將復仇看作是傳播正義的舉動,而他本人則是公平與正義的化身,正如他在獨白錄音中所言:

他們(哈迪和伊麗舒)都是可憐人,而我就是對可憐人呼聲的迴應。我是那個一直被等待、被渴盼、被期望的以某種形式出現的救難者。

一系列的復仇行動,讓人們對怪人西斯瑪充滿忌憚,視他為罪犯、劊子手,在西斯瑪看來,這是對他莫大的誤解與不公。橫空出世的西斯瑪,在趨之若鶩的追隨和諱莫如深的忌憚中,執行著自己的復仇大計。他是小說中最關鍵的人物,他所誕生的社會環境,與他奇特的復仇經歷,決定了這一人物形象在小說中必定有所指,成為破譯小說主題的關鍵所在。

俯瞰巴格達

從這個意義上講,西斯瑪就是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伊拉克人民的象徵,就像小說中“小瘋子”所言,西斯瑪是“第一個伊拉克人”,因為他由不同伊拉克人的肉體拼接而成,他們可能來自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宗教、不同的派別、不同的社會階層,因而最能體現伊拉克人屬性的多元性。

伊拉克首都巴格達的小學生

怪人在小說中是沒有名字的,他的外號“西斯瑪”,是伊拉克方言“اللي شو اسمه”的縮寫,意即“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人”。這是哈迪無意中為怪人取的代號,但在小說中卻擁有了另一層的深意。正是因為他的“無名”屬性,他具有了更為廣泛的代表性。他可以是死於戰場的丹尼爾,也可以是死於恐怖襲擊的賈法爾,他可以是伊拉克人民中的每一個人。正如賽阿達維在一次採訪中所提到的那樣:

其次,西斯瑪象徵著戰後的伊拉克。在一次採訪中,賽阿達維曾講到,他筆下的弗蘭肯斯坦,也就是西斯瑪,“形象地反映了每一個個體自相殘殺的過程”,這是戰後伊拉克的真實寫照。

伊拉克是一個多民族、多宗教的國家,在薩達姆時期的獨裁統治下,庫爾德人和什葉派穆斯林長期處於被壓抑的狀態,戰後動盪的環境對於原本激烈的民族和宗教矛盾來講,無異於火上澆油,國家安全狀況急轉直下。

伊拉克是一個多民族、多宗教的國家

西斯瑪復仇的舉動,帶來的是舊的肢體的脫落,從而需要新的肢體加以彌補,這確實是一種自相殘殺的過程。因此,西斯瑪是殺人者,也是遇難者;是犧牲者,同時也是復仇者。這種矛盾重重的身體機制,正是戰後伊拉克矛盾、分裂的縮影。

西斯瑪的每一塊肉體代表著伊拉克社會的不同種族、不同宗教、不同派別、不同社會階級,每一塊肉體都有復仇的慾望,代表著伊拉克社會每一團體都有自身的欲求,而肉體的自相殘殺,體現的則是這些不同團體、甚至是不同個體之間的爭鬥。

在這種愈演愈烈的爭鬥下,伊拉克社會四分五裂,成為一盤散沙,就好比西斯瑪,雖然擁有一具人形,各個器官、肢體卻是縫接而成,且隨時可以被替換,渙散而不凝聚。

自殺式爆炸襲擊後的巴格達(圖源網路)

三、以小見大,透視戰後伊拉克現實困境

賽阿達維認為,戰後伊拉克的政治結構並沒有形成有序的工作體系來幫助國家從廢墟中復建,國家的形狀和身份變得含糊不清,就像小說中無名的角色西斯瑪。伊拉克戰爭催生了社會和政治的重大變化,原先作為國家政治基礎的遜尼派遭受重大打擊,什葉派和庫爾德人的力量迅速擴大,對政治的影響力迅速增強。

在美國的主導下,戰後的伊拉克開啟了政治重建的程序。在民主選舉的基礎上,伊拉克建立了民選政府和議會,並擁有了一部永久憲法,中央集權制終結,取而代之的是聯邦制。

北部綠色部分為庫爾德地區

然而,戰後伊拉克的聯邦制,呈現的是一種按照民族和教派人口比例分權的“黎巴嫩模式”,反而強化了種族、教派意識,埋下了加劇教派衝突的種子。所以,伊拉克民主化的嘗試並沒有扭轉戰後伊拉克混亂的局面,國家安全域性勢反倒持續惡化,伊拉克的民主化程序舉步維艱,政治局面混亂而模糊。

伊拉克庫爾德人

西斯瑪的復仇行動,正是伊拉克人民對這種混亂局面不滿的宣洩。為了復仇,一塊肉體和另一塊肉體廝殺,以徹底摧毀它,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想向世界復仇。多災多難的伊拉克人民,在薩達姆時期已經飽受高壓統治的摧殘,而伊拉克戰爭雖然推翻了薩達姆政權,但是國家陷入更深的危機之中,國家內部矛盾不斷深化,社會形勢動盪不安,民眾流離失所,恐怖主義肆虐,人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美國人所許諾的“民主”遲遲沒有到來,國家的明天在哪裡,他們並不知道。

2019年3月20日是伊拉克戰爭16週年,伊拉克第二大城市摩蘇爾仍然一片廢墟 (圖源網路)

當然,作家並不僅僅止步於揭示這種現實的混亂,他更是在小說中賦予了自己的思考,試圖為伊拉克走出當前困境梳理思路。

我們看上去彼此團結,相互協調,抱成一團,但事實上我們在相互猜疑,相互揣摩。這樣的事實讓我們明白,我們是矛盾的集合,協調只是表面上的形式,只是我們強加給他人的個人幻想。

作家表達了對人性的辯證看法,強調了人性的矛盾。小說中,西斯瑪是典型的“罪惡”與“無辜”結合的矛盾個體。一方面,他由無辜遇難者的肢體構成,本身就是無辜的產物;另一方面,為了所謂的復仇任務,他不斷殺戮,甚至不惜去殺害毫不相干的無辜者,這顯然是莫大的罪惡。

他以復仇的舉動來伸張所謂的“正義”,卻往往事與願違,使得自己成為罪惡的化身。他追求正義的舉措不但沒有減少現實世界的暴力,反而造成了許多無辜者的犧牲。

追求正義反而造成無辜者犧牲

賽阿達維在這裡展現出對現實世界的哲學思辨能力:沒有絕對的無辜,也沒有絕對的罪惡,以“無辜”的名義來鬥爭,“無辜”會轉變成“罪惡”。這樣辯證的思考,有利於我們更加全面地認清戰後伊拉克的真實狀況,同時也反映出作家對現實的態度,那就是:反對以暴制暴,反對部族復仇,反對教派衝突和種族衝突,反對任何形式的恐怖主義。

這一認識對戰後伊拉克社會具有重要的現實參考價值。暴力和戰爭也許可以消滅敵人,但是卻沒有辦法真正解決和消除矛盾。國家的混亂,造成人民的恐慌,滋生社會團體之間的相互猜忌;而在恐慌、猜忌的衝擊下,輕信流言、急功近利、訴諸武力,又使得內戰成為理所當然的事情。

巴格達夜景

面對戰後伊拉克充斥的民族衝突和教派衝突,賽阿達維透過小說思考了內戰的原因。如果像現在的伊拉克社會一樣,當摩擦和分歧出現時,不同部族之間、不同宗教之間、不同教派之間、不同種族之間選擇以暴力的方式來消除異己,選擇以復仇的方式來回擊對方,那麼伊拉克國內紛繁複雜的矛盾將永遠找不到解決的途徑,伊拉克美好的明天將永遠不會到來。集體的暴力,不過是集體走向毀滅的死亡之路。

伊拉克該何去何從?(圖源IIWFS)

但是,如何消除以暴制暴,如何尋求有效的政治機制消除國內的各種內亂和衝突,這是戰後伊拉克重建所面臨的重要問題,也是戰後伊拉克民主化程序中的困境。究竟要經歷多少個死亡的夜晚,伊拉克才能迎來和平的明天?這是作家的擔憂,也是作家的疑問。

參考文獻:

陳德成著:《全球化與現代阿拉伯民族主義》[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

丁隆,郭雅娟:《伊拉克戰後政治發展的三個維度》[J],《阿拉伯世界研究》,2008年9月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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