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讀完了加繆的《西西弗神話》。
讀到最後,我熱淚盈眶。我感到一種勃勃的生機在心裡湧動,一種沉默又鏗鏘的力量從胸腔噴薄而出。
我無法用三言兩語解釋我的感受,請允許我用更長的篇幅來敘述這本只有一百多頁的薄薄小書帶給我的震撼,以及它在我心裡形成的連續不斷的回聲。
01
為什麼說我們每個人
都是不斷推石上山的西西弗?
你是否有過這樣的時刻?
“起床,乘電車,在辦公室或工廠幹4個小時,吃飯,乘電車,再幹4小時,吃飯睡覺,而且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全是同樣的節奏,大部分時間裡,這條路走得相當順暢。不過有一天,突然萌生‘為什麼’的疑問。”
這是《西西弗神話》裡敘述的場景,你可以把電車替換成地鐵或者公交或者早高峰的堵車,把吃飯替換成點外賣,然後代入自己的職業:
但問題是一樣的:
我為什麼要日復一日地重複同一種生活,然後你忍不住開始回顧生活鏈條,原來我一直無意識地在重複同一種生活啊,這樣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嗯,是為了未來,對,是為了未來。
我們剛開始能忍受這樣的生活是為了未來,為了未來某一個我們想象出來的目標:“明天”、“以後”、“等我混出個人樣來”、“等我買房了”、“等我供完孩子上學”,然後終於有一天,人察覺到了,他已經30歲了,40歲了,50歲了,死亡迎面走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總會有沒有明天的時候,當沒有明天,沒有以後,沒有未來了,一切的意義又該擺放在哪裡呢?
多麼像西西弗啊!
諸神判西西弗將一塊巨石不斷地推上山頂,巨石因自身重量再滾落下去。
“一副緊繃的軀體,全力推著巨石滾動上山,無數次重複同樣的動作;僅僅看到那張抽搐的臉,臉頰緊緊抵著石頭,一個肩頭扛住沾滿泥土的龐然大物,一隻腳撐住,雙臂再往上掀動,滿把泥土的雙手充分顯示人的把穩。這種長久的奮力,只能用無頂的空間和無底的時間來衡量,終於到達目的地。然而西西弗卻眼睜睜看著,巨石瞬間又滾落到山下,必須重新推上山頂。於是,他又下山走向平原。”
我第一次把自己的命運和西西弗神話聯絡在一起,我馬上就窺見了生命荒誕的本來面目。
我突然發現,我們每個人都是西西弗,你以為大學是山頂,你在題海里跋涉,推著巨石艱難上山,終於登頂,你準備歡呼慶賀,想要好好歇口氣,可是石頭咕嚕一下就滾到了山腳下。
山頂的名字換成了“一份好工作”。
你以為一份好工作是山頂,你苦心準備,學習有用的知識 ,考有用的證書,練習有用的能力,推著石頭艱難上山,終於登頂,你準備歡呼慶賀,想要好好歇口氣,可是石頭咕嚕一下就滾下山去了。
再抬頭看,山頂的名字換成了“升職加薪”,你需要在格子間把石頭重新推上山頂。
往後你要推石上去的山頂還有“存錢房子”,還有“把孩子教育成才”……
人生的困境是永無止境的,表面上看起來我們推的不是同一塊石頭,登的不是同一座山,我們的人生看起來芝麻開花節節高,可說到底不全是一樣的嗎?我們不斷地推石上山,登頂之後巨石馬上就滾落山下,終點很快就變成新的起點,迴圈反覆,直到死亡。
我們以為“考上大學就好了”、“月薪破2萬就好了”、“買了房子就好了”、“結婚了就好了”、“孩子大學畢業就好了”,我們很擅長想象出一個目的,等到了那裡,我們才發現“就好了”只是你以為的,根本沒有永恆的樂土。
我們像西西弗一樣不斷推石上山,直到死亡。
人皆有一死,說得更直白一點,那就是每個人從出生其實就被判了死刑。
如果把目光放得更遠一點,放眼整個人類史,從4萬年前智人在非洲大草原上晃盪算起,除了少許偉人,百億千億的人類就是像西西弗一樣消耗完生命,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人記得他們曾經活過,他們從塵土來又化身塵土。
就是這樣啊,和無垠的宇宙比起來,一個個體的生命就像一粒塵埃,“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倘若存在一個無上的不可知的力量,他俯視我們,定如我們俯視一隻螻蟻。
那我們的命運和西西弗有什麼不同,我們也一樣被判罰不斷推石上山嗎?無效、徒勞、日復一日地勞作,然後在這個過程中走向死亡。
所以,你看見了嗎?生命是多麼荒誕,沒有意義啊。
西西弗神話,是一則極其簡潔的神話。但是隻要你讀過,只要你有所領會,只要你試著把它和自己的命運相關聯,你就終生無法擺脫它的影響。
那個推石上山的形象會牢牢地刻在你的腦子裡,你會無數次地想起,然後無數次地和它發生共鳴,因為它是對人類共同命運,一個絕妙的隱喻和象徵。
02
洞察了生命的荒誕,然後呢?
加繆(1913年11月7日-1960年1月4日)
加繆說:“生命的意義是最為緊迫的問題。”
因為它決定了我們如何來度過自己的一生,但是大多數人的選擇是:“一直髮出疑問,卻不下結論”,所以並沒有形成很清醒、很明確的結論,也因此可以得過且過、渾渾噩噩、忙忙碌碌地一直過下去。
那現在,我們藉由西西弗神話,終於洞察和確認了生命的荒誕和無意義,然後呢?
我特別欣賞加繆的地方就在這裡了,他說:“荒誕,迄今為止一直被當做結論,而在這部論著中,則視為出發點。”
我們洞察到了生命的荒誕和無意義,但是重要的是:然後呢?我們應該怎麼做,應該如何應對這種荒誕和無意義,我們應該怎麼過自己的一生?
洞察了生命的荒誕,有三種選擇:
第一種是生理性自殺。
既然生命沒有意義,既然在必然的死亡面前一切努力都是徒勞,那它就不值得一過,那我就不過了,我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
以前我覺得這樣的想法離我很遙遠,哪有人因為覺得人生沒有什麼意義就去自殺啊,太誇張了吧。
但自從朋友的弟弟在今年國慶前突然跳樓自殺,我非常近距離和他姐姐透過他留下來的蛛絲馬跡探尋他的心路歷程之後,我發現這樣的想法並不少見,這樣的選擇也並不鮮見。
如果有一個意義在支撐你,你能忍受一切,如果你喪失了意義感,喪失了生存的信念,任何痛苦都會變得格外難以忍受,都可能變成壓死你的最後一根稻草。
所以《西西弗神話》正文第一句話就是:“真正嚴肅的哲學命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判斷人生是否值得,就是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
第二種是選擇哲學性死亡。
用哲學或者宗教,造出一個“永恆”出來,比如宗教許諾的“天堂”或者哲學裡形而上的“上帝”,然後就可以藏身在對“永恆”的信仰裡,告訴自己,不是徒勞啊,總有一個永恆的所在啊。
可是加繆卻說:“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否有一種超越它的意義,但是我知道我不瞭解,目前我也不可能瞭解這種意義。在我生活狀況之外的意義,對我又有什麼意義呢?”
第三種就是加繆說的反抗。
他確認了生命的荒誕和無意義,但並不主張把生命引向瘋狂和死亡。他說:“人生正因為沒有意義,就更值得一過。”
反抗,首先是清醒地意識到生命荒誕的本質。
時時刻刻地質疑世界,時時刻刻地面對自身,看穿生命荒誕的本質。從無意識重複的日常裡醒過來,不做某種價值觀的傀儡。
反抗,其次是不再為了虛妄的未來或者某個想象出來的目的而活,而是為此時此刻,為每個當下而活。
最常見的人生謊言是什麼?想象出一個人生目的,然後傾盡一切去投合一種能達到目標的要求,活在未來和希望裡。這麼一來,達到目的才是真正的生活,到達山頂才是真正的生活,在石頭推上山頂之前,全都是準備階段,全都是臨時的、不算生活的生活。
如果我們發現到達山頂就可以一勞永逸是謊言呢?我們就被剝奪了未來和希望。可是正是因為沒有未來,沒有希望,我們反而可以全心全意地活在此時此刻。
加繆在《鼠疫》裡說過一句話:“對未來的慷慨,就是把所有的一切交給現在。”
生命的意義就是生命本身。
人生就像旅行一樣,你要去法國旅行,只有到達埃菲爾鐵塔才是旅行嗎?不對,你踏出家門的那一瞬間,旅行就開始了,朝著目的地出發,一路上的每一個瞬間都是旅行。就算你沒有到達山頂,你也不是一無所有,你收穫了一路的見聞。
生命的意義就是生命本身,就如旅行的意義在旅行的途中。
重要的已經不是山頂,不是目的地,而是上山下山的此時此刻和每時每刻。
反抗,然後是踐行一種全新的人生觀:“重要的不是生活質量最高,而是生活多多益善”。
什麼意思呢?
我們總想著到達某個山頂,我們進行價值排序,山頂代表一種更好的生活。
現在我們看穿了生命荒誕的本質,我們不再執著於某個山頂,不再執著某種更好的生活,我們要做的是在有限的生命裡獲得儘可能多的生命體驗,體驗更多,而不是體驗更好,我們以一種澎湃的激情投身於生命本身,而不是追求某種結果。
這就是我們反抗的方式。
疫情之後失業半年嗎?這是解鎖了名字叫做“失業半年”的人生體驗,考研的第一次嘗試失敗了,這是解鎖了“考研失敗”的人生體驗,千辛萬苦進入理想的公司和崗位,卻發現工作讓自己非常不開心,以為會是自己想要,結果卻發現並不是自己想要的,這是解鎖了“試錯”的人生體驗。辭去令人豔羨的工作,跑到山裡帶農民一起種果樹,這是開闢了另一種人生體驗。
所以加繆說“被剝奪了未來和希望,倒意味著增加了人的不受約束性。”
“重要的不是生活質量最高,而是生活多多益善。我無需探求這樣是庸俗還是令人作嘔,是漂亮還是令人遺憾。在這裡,價值排序被徹底排除了,只以事實來判斷了。”
當我們不再執著某個山頂,我們就可以更加義無反顧地生活了。因為什麼成功啊,優秀啊,都是狗屁。
石頭到了山頂又會滾下來,我知道,可是那又怎麼樣?
“以鄙視的態度,就沒有戰勝不了的命運。這樣一趟趟下山,如果說有些日子是行走在痛苦裡,也有可能走在歡樂裡。”
走在痛苦裡也好,走在歡樂也好,真實活著的人生,每一步都是自己的。
所以,諸神啊,你儘管嘲弄推石上山的西西弗吧,你說他一無所成,可是“這塊石頭的每一顆粒,這座夜色瀰漫的高山每道礦石的閃光,都單獨為他形成一個世界。推石上山頂這場搏鬥本身,就足以充實一顆人心。”
西西弗是幸福的。
這就是我為什麼熱淚盈眶,面對脆弱、渺小的自身,面對荒誕、無意義的生命,我們依然可以選擇一步一個腳印,堅定地一遍又一遍推著巨石上山。
-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