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FM
在這裡,我們用你的聲音,講述你的故事。每週一、三、五,各平臺同步更新。
我叫閻鶴祥,是北京德雲社的一名相聲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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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試牛刀
與很多同行一樣,我從小就喜歡相聲曲藝,但這個行業門戶的界限非常嚴,若沒有師傅領,難以進入這個行業。
我記得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北京市舉辦春芽杯,開展北京市中小學生文藝匯演,當時有一個曲藝門類,我也不懂,但我仗著膽子跟老師說我要報名。老師說,「你要願意報,就報一個去。」
那時,我自己寫了一個雙簧,硬拉著我們班一個同學跟他說:「按我這來,我教你就完了。」於是後來演出,他在後邊說,我在前面演 。
這次演出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當時我們在北京的北海中學演出,別的學校都是老師領著,或者藝校的學生,他們都專業的,穿著演出服化著妝。而我就只有我和我同學兩個人。
我初生牛犢不怕虎,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怕,上去就演了。我記得當時一共有三個評委,我把其中一個評委逗得哈哈大笑受不了了,最後我獲了北京市一等獎。
那時候有一個規定,獲得全國比賽前三名或是北京市比賽第一名的,有資格評北京市三好學生保送重點中學,而我因為曲藝匯演得了北京市一等獎,最後成功保送了重點中學——北京十三中。這是我跟曲藝結緣的一個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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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報志願
我上中學以後還是很喜歡相聲,每次學校聯歡會我都說相聲,學馬三立,學馬季,最後全年級師生都知道我愛說相聲。
後來,到高考報志願了,這是我人生第一次開始有一些啟蒙思想的時候,我挺喜歡文藝的,我甚至還動過考中戲的念頭,想跟父母和老師說我的想法,但當時的大環境嚴酷到我想說都不能說,因為社會上普遍認為「學習不好的人才去學文藝,理科不好的人才去學文科。」於是後來我去北京工業大學學了通訊工程。
那時,北京市有很多「票房」。票房是過去的老講究了,一群曲藝愛好者週末找一個時間,聚眾演出一下。後來我們學校成立了一個票房,每週末大家都定期的去北工大第一實驗室的四樓頂層。
但我其實是一個偏內向的人,我非常喜歡觀察,總是呆在一個角落,認真地觀察大家。也是那個時候開始,我對相聲整個行業漸漸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認識 ,因為慢慢開始接觸這個行業的人了,也逐漸認識到了這個行業的一些問題。
時間到了 2004 年,我面臨畢業了。
我學的通訊工程,這個行業當時分高,畢業了好找工作,而我正好趕上了這個行業繁榮的一個末期,華為中興這些公司來招聘我們都是不去的。我可能運氣比較好,投了當時幾大運營商,結果三個運營商都要我了,最後我去了中國移動。
事情轉折在 2005 年,這一年我印象特別深。
有一天我坐 66 路公交車回家,突然聽到北京文藝臺的 87.6,有一個叫開心茶館的節目,主持人叫大鵬,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了北京德雲社的錄音,一下子耳目一新的感覺。
它不是我們以為的那種相聲,演員站定,說親愛的觀眾你好,抖這個包袱說那個段子。當時說相聲的是我未來的師傅——郭德綱先生,我師傅在臺上的狀態是非常灑脫自如的,說的內容是能打動人的。相聲這個東西就怕假,我做學徒的時候,最怕師傅說的一句否定是,「你這東西是假的,你不是真的,你回去先想想,技術上我先不跟你講。」
當時我發現郭老師這感覺驚為天人,他整體的狀態是完全不一樣的,他不是說我跟這個人比哪比他好,而是他完全活在另外一種狀態。
尤其讓我驚奇的是,當初在學校教學樓那些業餘的票房人都去郭老師那了,原來在教學樓聽他們講相聲,現在在電臺裡聽他們說了。
那時候我工作忙,於是天天追著 87.6 廣播聽,後來知道他們在天橋演出,我就想我要去一趟。大概是 2005 年底 2006 年初的時候,當時我在菜市口上班,天橋離我也不遠。但那時候已經一票難求了,並且在聽相聲之前就要把上廁所的慾望通通解決掉,否則只能憋著看,因為只要坐進去就出不來了,出來了也進不去,可見當時的火爆程度。
在這之前,大家對這種小劇場相聲完全沒概念,因為我們小時候聽相聲都是在春晚晚會上,或在廣播裡,看不見人。但現在觀眾可以在劇場聽相聲,相聲演員會呈現一種和觀眾交流的狀態,非常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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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進德雲社
我記得我師傅開始火起來是在 2006 年的時候,那時網上到處都是郭德綱老師,而且因為活躍的演員之前都和我在一塊,彼此都認識,於是我一直沒能圓舞臺夢的癮被勾起來了。
相聲這個行業,存在師承的概念,內部是存在一些行業保護的。過去拜師有一個行業總譜,所有人名字都在總譜上,在你拜我當師傅後的第二天,我帶著你到這個行業的掌門大師兄那把你的名字寫在族譜上,你才算是這個行業的人了。它就像行業資格證,在解放以後,這個東西消失了,但它仍存在於一些行業的人的觀念裡。
2006 年 4 月,北京德雲社在網上發了一份面向社會招生的帖子,相聲愛好者想要深入學習,可以公開報名。這是我覺得對整個行業功德無量的一件事,因為它改變了這個行業的選擇機制,行業壁壘被打破了。
那是德雲社第一次面向全社會招生,於是我填了報名表。據說當時僅是收報名表,就收了上萬份。
而且我記得當時有一個不能超過 26 歲的年齡限制,由於我 1981 年出生,所以剛剛卡在這個年齡段上,再過 5 個月我就超了。當時是我師傅的經紀人打電話通知我,4 月 13 日到北京廣德樓劇場考試,我也沒準備什麼,背個八扇門貫口還是不成問題。
去了那裡進了後臺,大家都在那準備。有穿著大褂來的,有揹著弦來的,有練快板的,我覺得我終於找到同類了,挺興奮的。
實際上,那會兒考試的要求挺低的。要會貫口就背一個,不會背就唱個戲,不會唱戲就唱個歌,要是唱歌也不會就隨便說兩句話。我當時擺了個貫口,唱了一段戲,聽到「行,你等通知」之後,我就回去了。
後來我入選了,和其餘幾十個人到現在的北緯路天橋上課。現在中國相聲界 80 年代生人當初都在那上課,現在都是藝術家了,但當時無論有名沒名都在一個小屋裡學習。上課內容很簡單,給我們幾個文本回去背,一週之後考核。但當時很苦,劇場可能九十點鐘才開門,但因為要求早到,我們早上六七點鐘就要在天橋底下練習,北京冬天早晨非常冷,但我們還要站在那說話背東西。
我印象很深,我第一次上臺是 2007 年 1 月 13 日,這是我大學畢業之後第一次商演。後來陸續地可以給我安排演出了,但因為我們只有一個劇場,演員有很多,所以對上臺的考察非常的嚴。印象中,2007 年一整年,我可能只演了四五場。
這就談到德雲社的選才和教育機制了。
當時德雲社剛招人的時候,先考察人品,留厚道人。在每天演出結束之後,學員要跟著服務員一起幹活,掃地、擦桌子。有的人在單位是那種,領導來了以後就幹得特別起勁,領導一走就歇著了,這個過程刷掉了許多這樣的人。
其實,這對我也是一件比較有挑戰的事。因為當時在中國移動我已經是工程師了,但在這我得掃地擦桌子當服務員,更何況有些觀眾和我還認識,很怕碰見熟人,覺得臉面上過不去。這個過程是把你的自尊全部打翻在地,但我現在回想起來,發現它對我影響很大,它讓我變得無比謙虛,對什麼都能接受了。
後來我們不僅要擺桌子擺椅子,師傅來了還要給師傅倒水,開場之後不許坐著,站三個小時看老師的演出,這三個小時腦子裡還不能斷,得消化得記。
這個過程又淘汰了許多人,很多人接受不了。現在想想,2007 年站著聽的經歷對我幫助很大,因為坐著聽可能會走神,站著聽需要認真聽,每天有大量的輸入,我對整個行業也有了一個新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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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平衡和正職的關係
在德雲社,如果你想要有演出的機會,有好的發展,你就必須天天來。因為這個,我還被德雲社開除過一次。
那時候我得了痔瘡,因為做手術住院了一兩個月沒去德雲社,回來之後就被告知開除了。於是我第一次跟郭老師有了當面接觸,他考慮到我這是特殊原因,讓我回來了。
由於我當時的本職工作是中國移動的網路工程師,專門負責核心網維護。而核心網維護,需要 24 小時值守,就要不停地倒班。所以我一邊上著班,一邊說著相聲,要花費很多的精力來保證兩邊的時間不衝突。
但劇場裡其餘的人,包括我搭檔,他們都是拋家舍業的,來北京打工的,都是一門心思紮在這兒學相聲說相聲。除此以外,那時候只有我是開車去說相聲的,我只把它當作一個交通工具,但這與大家顯得十分格格不入,讓人感覺我不是來學東西的,這導致我後來車也不開了,儘量讓我能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一點。
我當年是羞於開車,但如今劇院不是這樣,演員已經開始攀比開什麼車了。
2008 年以後,我們新開了一個劇場,於是我開始每天都有演出了,但兩邊的衝突也更大了。
在單位,中午別人吃飯的時候,我先不吃,我把吃飯的時間空到下午兩點到三點這個時間段,因為劇場是下午兩點開始演出。於是時間快到的時候,我說我去吃飯,實際上是以最快的速度騎摩托車到劇場,然後衝到後臺,換上衣服上臺說一段相聲,再衝到後臺換上衣服回單位。
我平常喜歡騎摩托車出去玩,但實際上也是因為當年趕場才騎的摩托車,每天像超人一樣,掀開衣服換上馬褂,往返於單位與劇場之間,那應該是我最辛苦的一段日子了。
按照過去的規定,我們這個行業是不能收業餘的票友,但 2009 年我師傅收我當徒弟的時候,我還在外面上班,所以我當時非常的糾結,包括跟搭檔的關係。我後來有很大的精力都在協調相聲和正職之間的關係,這應該是我職業生涯裡困擾我最大的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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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擺不定
到了 2009 年,我也算主力演員了,開始掙錢了,掙得偏多一點的一場能有幾千塊。於是我周圍的人開始來勸我,可以把之前的工作辭了,專心致志做這行。
但我當時完全沒動過這方面心思。首先,家裡不支援,我媽會堅決反對我辭去穩定的國企工作;其次,我個人對整個相聲行業非常擔憂,無法找到職業上升的渠道。
因為我認為如果一個行業整體向好,那麼一定是有一群人都在改變。但我所看見的,只有我師傅一個人在變化,其餘人都在混飯吃,所以如果讓我全身心投入相聲行業的話,我還是非常擔憂的。
事實也證明當時確實是這樣,整個行業狀態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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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郭麒麟合作
可能很多人都知道大林——郭麒麟,他現在正是火得一塌糊塗,各檔綜藝節目上都能看到他的身影。2011 年,郭麒麟當時剛 15 歲,經過父親的同意,他選擇退學,進入相聲行業。於是,于謙成為了他的師傅,而我是他的搭檔。
很多觀眾說捧哏特別重要,「三分逗七分捧」,但這種說法不對。其實逗哏永遠是最重要的,逗哏要佔到 99% ,捧哏雖然也重要,但它只是錦上添花。
起初我進德雲社,我是想做逗哏的,但因為兩邊工作的時間衝突,做逗哏不能保證我上臺的機會,如果我選擇捧哏的話,這會是我職業上的一個機會。
更何況我看過大林和別人的演出,他反應非常快,特別聰明,特別有靈性。像我們背的貫口,他基本看兩遍就能背下來,記憶力令人驚歎,另外,他的平臺特別好,師傅是於老師,郭老師是他爸,所以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合作機會。
我的期望特別高,因為我覺得每個藝術都有時代的因素,要有引領時代的東西,如果我和大林真能合作的話,是有可能超過他父親的,大林是有這個潛質和能力的。
2011 年到 2012 年,我當隊長了,也是個小領導了。後來南京德雲社開業,組織上宣佈我們要外地駐場演出。
從菜市口趕到天橋,我一個小時還能趕得到。但從菜市口到南京,我可趕不到。可由於我是隊長,我得帶隊去演出,於是我開始利用起單位的年假,和同事換班,勉強應付得過來。直到 2015 年,突然有一天告訴我,哈爾濱我們又開了個劇場,這我實在調不過來。
有一次我在哈爾濱演出,幹了一件特別瘋狂的事。
那天演出晚上 10 點才結束,但我第二天要回北京上班,當時沒有飛機,也沒有火車,於是我開車從哈爾濱出發了。北京距哈爾濱 1200 公里,導航當時給我定的時間是 10 個小時,這意味著我要卡著每小時 120 公里的限速。半夜我往長春方向開的時候,松原市還地震了,我印象特別深,那天路上有個大木墩子,雖然有驚無險,但還是讓我有所反思。
我那時都三十多歲了,要真出點什麼事也沒人心疼,我不能再這樣折騰自己了。
況且在單位裡,大家都知道我在說相聲,所以晉升的機會肯定也不給我了。要說領導唱個京劇,談個琴,這都是雅好,沒見哪個領導說相聲,每日在外說學逗唱報菜名的。
我一直認為,一個人一輩子,只有認真幹一件事,你才會幹好,所以我一直對我兩邊反覆折騰這個狀態也很不接受,你這樣折騰的話不可能在兩邊都有成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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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單位辭職
2015 年突然有一天半夜,那時候我還在單位裡上班,郭麒麟給我打電話說,「哥,你下來一趟,我到你樓下了。」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覺得是大事。
坐進他車裡,大林跟我說,「哥,我不想幹了,我想去上學。」
我趕緊在牛街找了個烤串的飯館,開始跟他聊這件事,我說,「這個世界上如果就剩一個人反對你上學,也應該是我。」
因為如果他走了,這意味著我前面的投入都付諸東流了,而我之所以跟郭麒麟搭夥,是因為我看中了這個合作的機會。我一直認為當男人與男人之間是事業的夥伴的時候,他們的關係是最穩固最和諧的,這是非常好的一種狀態。
但是我又補充道,「如果從朋友的角度來講,我舉雙手贊成你出去上學。」
郭麒麟太應該去上學了,因為之前退學之後他就一直和我們呆在一起,接觸的環境非常窄。其實在學校裡與同學的接觸等等都會帶來一些認識上的改變,這是人生當中不可缺少的階段。
郭麒麟肯定認識到這一點,並且我認為他對這個行業其實很多困擾跟我是一樣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能在一塊合作,也是因為他一樣跟我看不慣這個行業很多陋習,並且他也應該能認識到,這些問題都跟受教育有很大關係,所以他急於要衝出去要看一看。
而且我跟大林說,「如果你去上學,我也不幹了。因為我覺得這個行業除了你就沒有我能看上的人了,我看中你的平臺,你所受到的薰陶,除了你有希望拯救這個行業以外,沒有別人了,所以你走了之後,這個事業基本就斷了。」他說,「行,那我再考慮考慮。」
後來大林去上託福學英語去了,不來演出了,於是我進入了一個更糾結的狀態,在兩邊苦苦支撐。
到了年底,大林跟我說,他不出去了,還想繼續在中國發展。於是我們繼續搭檔了。
而真正促使我辭職的是另一件事。
2016 年岳雲鵬參加「歡樂喜劇人」第一季,好多人透過這個節目認識了他。第一季火了之後,大家對第二季的關注度就特別高,那時候組織上通知我,讓我跟郭麒麟去參加「歡樂喜劇人」,這事就變得麻煩了。
因為只要一上「歡樂喜劇人」這麼一檔婦孺皆知的節目,我們中國移動集團全單位的人就得知道我在外面有兼職,之前只是我們一個小部門知道這事。最要命的是週日晚上播完歡樂喜劇人,週一大家還在議論我的節目的時候,看見我揹著包上班來了。這會讓別人知道我們部門不符合公司規定,而我已經給人添了這麼多麻煩了,不能再因為這事影響我們部門人的前途了。
於是我從單位裡辭職了。2016 年 12 月 9 日這天,當我從單位樓裡出來,我感到無比的輕鬆,我再也不用一天到晚謹小慎微的了。
也是從那天開始,我意識到我是一個職業演員了。
以前其實我有點在逃避這個事,因為原來我覺得相聲行業存在很多問題,但今天你已經進來了,你再認為有問題,那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你愛它,你就希望它好,因為它不好就是你不好。我跟我師傅都是這樣想的:有些人認為行業不好跟我沒關係,但我認為行業不好就是我不好。
實際上,社會上對我們這個行業非議非常大,我們是特別希望扭轉大家對這個行業很多不好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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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鶴祥的故事,我是從我老婆那裡聽說的,當時聽完就覺得,呀,這是個特別打動人的職業轉型故事,其中有兩點,讓我特別有觸動。
第一點是,閻鶴祥採用了雙職業策略,一邊在中移動做網路工程師,一邊說相聲,一直從2006年堅持到2016年,歷時10年,才最終決定完成切換,做專職演員。
第二點是,一個人真的熱愛一件事,念念不忘,魂牽夢縈,才可能持續行動,不計代價的投入,而唯有如此,才可能有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