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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年),蘇軾自杭州調往密州(山東諸城)任知州。路過蘇州虎丘寺,寺中有一畫像,乃宋太宗、真宗年間著名的直臣王禹偁(chēng)。蘇、王二人雖相差三十餘年未能得見,但王禹偁不畏權勢、三黜而死之名卻一直為蘇軾所敬仰。

王禹偁[chēng],字元之,濟州鉅野人。北宋詩人、散文家,宋初有名的直臣,敢於直諫遭貶謫

多年後,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謫黃州(今湖北黃岡)。而黃州之地,正是當年王禹偁貶謫之路的最後一站。結束即是開始;在黃州王禹偁結束了他正色立朝的一生,而蘇軾則在黃州開始了他起伏跌宕的人生。

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世稱蘇東坡、眉州眉山(今四川省眉山市)人,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

二人相隔幾十年,卻在同樣的地方,以同樣的方式遭受著各自人生的重大挫折。有感於同樣的處境,有感於前輩的氣節。蘇軾遂為其作《王元之畫像贊並序》,其中寫道“然公猶不容於中,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至於三黜而死……見公之畫像,想其遺風餘烈,願為執鞭而不可得。”

一筆一紙,皆是刀劍;一字一言,皆是驚雷。

一、農家子弟

後周太祖顯德元年(954年),趙宋王朝即將建立的前夕。王禹偁出生在濟州鉅野(山東省濟寧市嘉祥縣)一個世代務農的普通家庭。《邵氏聞見後錄》記載“其家以磨面為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寒門子弟。不過王禹偁是一個典型的“寒門貴子”,《宋史·王禹偁傳》謂:“世為農家,九歲能文,畢士安見而器之”

王禹偁畫像

九歲能文的王禹偁,顯然沒有辜負這樣的天賦。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年),王禹偁以省試第一的名次中進士,選任成武縣(今山東菏澤)主簿。任期滿一年後,遷大理評事,正式任長洲知縣,成為宋王朝的基層官員。

長洲縣隸屬現在的江蘇省,位置靠近太湖,屬於蘇錫常的管轄範圍。如今這個地方是江浙一帶的富庶之地。而在當年,則是全國糧食的主產地。能夠派到這個地方當知縣,絕對不是一個碌碌無能之輩。

長洲縣地圖

在這個職位上,王禹偁一干就是五年,這對於當初懷著一顆赤誠之心進入仕途,寄希望於入閣拜相的王禹偁來說,確實有點失落,在其詞作《點絳唇·感興》中寫道:

雨恨雲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天際徵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在這首王禹偁目前僅存的詞作中,我們能夠感受到他對於未來的嚮往和躊躇。其實他大可不必這般躊躇。至少在同輩的進士中,他已經算是進步神速。但是至少在當時看來,縣令這個職位顯然是無法滿足王禹偁的抱負,“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更是讓他的愁緒綿延無期。

而這首《點絳唇》以及其同時期的其他作品,也一改宋初小令雍容典雅、柔靡無力的格局,顯示出別具一格的面目。成為當時爭相傳閱的佳作。

點絳唇書法作品

二、直言諫上

雍熙四年(987年),太宗久聞王禹偁之才名,召其如京升為右拾遺、直史館、賜緋。太宗出於對王禹偁的重視“賜緋者給塗金銀帶,上特命以文犀帶寵之”。

所謂賜緋,即指古代朝官的紅色品服,文犀帶指帶有犀角紋理的腰帶。向來排斥奢靡,崇尚節儉的王禹偁,對於太宗的賞賜不為所動。在目睹皇室奢靡之風后,當日便上《端拱箴》以“乃犀乃貝,惟珠惟玉。寒不被體,餒不充腹……無侈乘輿,無奢宮宇,當念貧民,室無環堵”斥責皇室好用無度、奢靡腐敗。

緋色官服

王禹偁毫無顧忌的一封《端拱箴》,如一記重錘,砸在立朝不過二十餘年的宋王朝身上。這是一種極為冒險的舉動,很可能會提前終結他的政治生命。畢竟宋太宗一直都不是一個心胸足夠寬廣的皇帝。後來的事情證明,在王禹偁這個人和這件事上,太宗有著罕見的寬容。

出於各種原因,在宋初文人主位的政治環境下,王禹偁的《端拱箴》並沒有給自己帶來不利影響,太宗皇帝反而對於這位頗為剛直的臣子極為賞識。在這種君容臣直的環境下,王禹偁根據與契丹多年的敵對形勢,獻《御戎十策》,透過漢代文、景、哀、平諸代對於匈奴形勢的對比;指出軍事之強盛,不在於敵人是否強大,而在於我方是否能夠做到“外任人、內修政”。同時不忘在文章的結尾處誇太宗兩句:“今國家之廣大,不下漢朝,陛下之聖明,豈讓文帝”。

宋太宗趙光義,字廷宜,宋朝第二位皇帝本名趙匡義,後因避其兄宋太祖名諱而改名趙光義,即位後又改名趙炅。

這篇《御戎十策》鞭辟入裡,切中要害。讓太宗對於這位善文墨,通政事的臣子更具好感。端拱二年(989年),太宗親試貢士,召王禹偁,賦詩立就。太宗頗為喜悅道:“此不逾月遍天下矣”

這首詩後來有沒有“不逾月遍天下”我們不得而知。但是這首詩讓王禹偁得以拜左司諫、知制誥。知制誥作為宋代草擬外製的核心機關,是當時大多數人成為宰執的必經之路。而王禹偁被安排到這個職位上,無疑是太宗皇帝寄於其莫大的希望。未來入閣執政也是早晚的事情。

宋代張即之所書《待漏院記》

宋代張即之所書《待漏院記》

宋代張即之所書《待漏院記》

我們在王禹偁這一時期的很多作品中,能夠很直觀的感受到他直言不諱的性格,例如其作《待漏院記》中寫道:“是知一國之政,萬人之命,懸於宰相,可不慎歟?復有無毀無譽,旅進旅退,竊位而苟祿,備員而全身者,亦無所取焉”(文章過長,僅摘取其中一段,有興趣的可以自行搜尋)。

全篇文章,將宰相分為賢相、奸相、庸相三個型別,褒貶之意非常鮮明。且將這篇言辭頗為直接的文章,張貼於待漏院壁上(即宰相朝會前的聚集地),以告誡執政的大臣。可謂是其言昭昭,其行灼灼!

三、一貶商州

淳化二年(991年),廬州尼姑道安,以私通人婦為名,誣告著名文字學家徐鉉。時王禹偁任大理評事,執法為徐鉉雪誣,又抗太宗皇帝疏,執意要論道安誣告之罪。太宗盛怒,解去左司諫、知制誥等要職,貶為商州團練副使。這是一個沒有實權,沒有俸祿的職位。謫居商州的王禹偁,甚至窮的只能自己開荒種地,才勉強活下去。

徐鉉,字鼎臣。五代至北宋初年詩人,原籍會稽(今浙江紹興),父親徐延休,官江都少尹

貶謫商州確實讓王禹偁有些猝不及防,原本仕途順風順水,卻突然提前離開了政治舞臺。即使王禹偁心胸再寬廣,突如其來的打擊還是讓他有些意志消沉。對於同樣是詩人的王禹偁來說,商州不僅是其仕途由順轉逆的開端,更是其詩歌具有真正價值和意義的開始。

在謫居商州期間,王禹偁的詩作很大程度上直接反應了他的心理活動,從開始的索然無味,到後來的振作高昂。其詩作也從曲風高揚轉變為秋風現實。

如《清明》中:“無花無酒過清明,興味蕭然似野僧,昨日鄰家乞新火,曉窗分與讀書燈”的清冷孤獨,無所慰藉。

《雪霽菊花詩》中:“爭偷暖律輸桃李,獨亞寒枝負雪霜。誰惜晚芳同我折,自憐孤豔襲人香”,的以雪喻人,振作高昂。

北宋初年王禹偁始建該亭時名“睡足亭”,後改為“睡仙亭”

相對於後來蘇軾、秦觀等貶謫惠州、雷州等蠻荒煙瘴之地。貶謫地處陝西的商州,不過是太宗皇帝對於王禹偁,敢於對抗皇帝權威所付出的代價。從始至終太宗一直都很看重這個於文於政,都頗有建樹的臣子。於是在淳化四年(993年),即王禹偁被貶謫的第三年,被量移解州團練副使,十一月召回京再次任知制誥。

而此時與王禹偁同期的進士戚綸,還需要透過他的推薦才能任命為縣令。相比之下,王禹偁的升遷速度,只能說明太宗確實非常看重他。而且在這期間,王禹偁遭父喪,按舊制需守喪三年。太宗皇帝“奪情起復”,讓其帶喪辦公,足見其對於太宗皇帝的重要性。

四、再貶滁揚

王禹偁不是一個安享“太平”的臣子,在宋初皇室內部問題頻出的時期,他的第二次貶謫很快就來臨了。

距離他上一次回京任職僅過去十八個月,至道元年(995年)五月,宋太祖最後一任皇后宋氏薨逝,群臣不著喪服,王禹偁私下言道:“後嘗母儀天下,當遵用舊禮”,後來這句話被有心之人傳至太宗耳中。

太祖趙匡胤和太宗趙光義的關係我們不需贅述,期間的各種政治關係錯綜複雜。對於宋氏皇后之死,至少在太宗看來,他不希望按照國母的身份來厚葬。

宋太祖趙匡胤,字元朗,小名香孩兒、趙九重。涿郡人,生於洛陽夾馬營。宋朝開國皇帝

但是對於王禹偁這樣一個奉禮法為尊的儒家門生來看,不以國母之禮葬之,便是不循禮制。在這種情況下,太宗怒斥道:“人之性分固不可移,朕嘗戒勖禹偁令自修飭。近觀舉措,終焉不改,禁署之地,豈可復處乎”。

大致意思是;原本希望王禹偁多反省自己,但是看他最近的舉止,屢教不改,近侍官署這種地方你就不要待了,於是一紙詔命被貶知滁州軍州事。

太宗對於王禹偁的第二次貶謫,顯然是一種惱羞成怒的結果所導致的,在禮法和道義方面,王禹偁佔據著制高點。所以這一次的貶謫待遇,要比第一次好的多。知滁州軍州事可不是一個閒職,掌本州軍、民之政,是地方政府的重要成員。

而這次貶謫也對王禹偁內心產生了一次重大影響。從此前的銘心仕途,逐漸轉變為退處悠然。但同時強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負又決定了他不能就此放棄。在詩作《泛吳松江》中寫道:

葦蓬疏薄漏斜陽,半日孤吟未過江唯有鷺鷥知我意,時時翹足對船窗

一時的泛舟湖上顯然只是王禹偁此時此刻尋求精神安慰的方式,千里之外那個朝堂即使再險惡、黑暗。但那是王禹偁唯一能夠施展抱負的地方,面前的一汪江水只能是空作嘆息。

泛吳松江

後來的事情證明,太宗並沒有打算放棄這個“愛卿”。至道二年(996年)即被貶謫的第二年三月,此時已經病重的太宗仍不忘貶黜的王禹偁,加封其為正五品朝散大夫階官。同年十一月,王禹偁移知揚州軍州。在宋時,揚州是重要的軍事鎮地,是東南漕運的中樞。太宗在臨終前將王禹偁安排到這個位置,明顯是有意為之。這樣重要的位置,很難不引起下一任皇帝的注意,而召京任職也不過是在旦夕之間。很明顯這是太宗送給即將繼位的,太子趙恆(即宋真宗)的政治禮物。同時也希望讓王禹偁能夠像效忠自己一樣,效忠自己的兒子。

果不其然,至道三年(996年)三月,太宗駕崩,真宗即位。四月,特授王禹偁尚書刑部郎中,十二月以刑部郎中復知制誥,再一次以火箭般的速度迴歸政治中心。

宋真宗趙恆,宋朝第三位皇帝,宋太宗趙光義第三子,母為元德皇后李氏 。初名趙德昌,後改名趙元休、趙元侃

五、三貶黃州

王禹偁是一個頗有政治建設思想的官員,這一點在太宗、真宗兩朝得到很大的體現。同樣也是太宗多次召他回京任職的主要原因。在真宗即位之初,王禹偁上疏言五事:一曰謹邊防,通盟好;二曰減冗兵,並冗吏;三曰艱難選舉,使入官不濫;四曰沙汰僧尼,使疲民無耗;五曰親大臣,遠小人。

上疏言五事,事事擊中朝廷要害,就二十多年後的范仲淹來看,這五事幾乎就是“慶曆新政”初期的實施規劃,透過這五事進而演化出了范仲淹的《答手詔條陳十事》。

范仲淹,字希文。祖籍邠州,後移居蘇州吳縣。北宋初年政治家、文學家

真宗皇帝不是一個像其父輩一樣殺伐決斷的帝王,自幼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即便是當了太子,依然是謹小慎微、如履薄冰。這也讓真宗養成了優柔寡斷、事必詔問的帝王性格。對於王禹偁而言,這樣的帝王顯然是無法庇護“直言犯上”的他。

真宗鹹平二年(999年)王禹偁預修《太祖實錄》,直書其事。時宰相張齊賢、李沆不協,王禹偁議論輕重其間。進而引起宰相的不滿,又遭讒謗,再次被貶出京城,至黃州。這次貶謫離京,王禹偁在也沒有回到京城。

張齊賢,字師亮。曹州冤句(今山東菏澤)人,後徙居洛陽(今屬河南)。北宋名臣

李沆,字太初,洺州肥鄉(河北邯鄲)人 。北宋時期名相、詩人

六、其言昭昭,其行灼灼

此時的王禹偁已經走到了生命中的最後階段,史書中關於他最後這一段的記載並不多。透過這一時期他的很多作品,我們卻能夠感受到王禹偁在彌留之際,其內心已不再糾結於一官半職,脫離了世俗的羈絆,也如同很多文人一樣,山水之間自有去處。但是這些釋然絕不是消極,更多的是如同後來蘇軾一般的豁達。

王敏繪《王禹偁像》

對於和世俗抗爭了一輩子的王禹偁而言,最後這段時日,也許他會回首自己坎坷而又凌厲的一生。如果也讓他重新再選擇一次,他還會選擇如這般激昂慷慨的活著嗎?在他臨終之前所寫的那篇《三黜賦》中,也許會有我們需要的答案。

緘金人之口,復白圭之詩。細不宥兮過可補,思而行兮悔可追。慕康侯之晝接兮,苟無所施,徒錫馬而胡為;仲尼之日省兮,苟無所為,雖嘆鳳而奚悲!夫如是,屈於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謫而何虧?吾當守正直兮佩仁義,期終身以行之。

我可以選擇三緘其口,尸位素餐。倘若如此,皇上要我何用,天下要我何用。如此,我若因守正道即使貶謫百次,亦問心無愧,這條路,我要一直走下,直到終老。

鹹平四年(1001年)冬,窮困交加的王禹偁卒於蘄州(今湖北蘄春),年四十八。

參考資料:《邵氏聞見後錄》、《宋史·王禹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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