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看過兩遍：小時候懵懵懂懂只能算是瀏覽了一下，因為文言文太多沒怎麼看懂；大學期間又讀了一遍，還寫了讀書筆記，記下了很多歷史典故，對於先秦的歷史也算是自己的啟蒙教材。先秦歷史題材的小說還讀過兩部：《中國上古史演義》和《封神演義》，這兩部書有點太玄，印象不深。

近來閒得久了沒事做，再看。有的章回反覆看，就難說是看了幾遍了。或許是年齡的關係吧，現在看這些歷史人物，感慨多於激奮。

我對百里奚這個人物感慨良多。他是虞國人，晉獻公假虞滅虢，最後把他的國家也滅了。問題不在這。開始時他三十多歲了，家裡窮得叮噹響，想出去找個事做，又留戀妻子，愁。得說他有個好老婆。他老婆杜氏把家裡唯一的老母雞殺了，沒有柴火又把門栓拆下來燒，讓他吃飽上路。當時這個場景挺感人“ … 奚飽餐一頓。臨別，妻抱其子，牽袂而泣曰：‘富貴勿相忘！’”

他跑到齊國，流落街頭討飯，虧了有個叫蹇叔的人收留了他才沒餓死。那時他已經四十多了。為了餬口，在村裡給人放牛。

齊國那時候很亂，朝廷裡爭權奪利，公孫無知殺了齊襄公成了新君主的時候懸榜招賢，百里奚想去，蹇叔不讓；周王子頹有點像後來的印度人崇拜牛給養牛的人以厚利，百里奚想去，蹇叔也不讓；又回到虞國想找老婆孩子，但“時杜氏貧極不能自給，已流落他方，不知去處”。百里奚傷感過後想接受推薦在虞國做個小官吏，蹇叔還不讓。我大學讀這本書時記下了蹇叔勸百里奚的話，這段話害了我半輩子：

不遇明主的話，“丈夫不可輕失身於人。仕而棄之，則不忠；與同患難，則不智。”

但那時百里奚已經是我現在這個歲數了，他無奈地說：“弟久貧困，譬如魚在陸地，急於得勺水自濡矣。”

再看這段話，我的眼眶再一次潤溼。

烏鴉嘴蹇叔說對了，虞被滅了，他成了奴隸被“媵於秦”。好在他中途醒悟：“吾抱濟世之才，不遇明主而展其大志，又臨老為僕妾，辱莫大焉！”跑了他孃的。跑到楚國，沒啥餬口，只好還給人養牛，“牛日肥澤”，連楚王都知道了。

客觀上講，歷史上才能卓絕、壯志未酬而被埋在地下了的人很多，不差百里奚這一個。但百里奚是幸運的，那時候春秋五霸有個著名人物秦穆公。他聽說了百里奚的才能，本來想花大價錢把他“換”回來，但聽了屬下講的齊桓公討回管仲的故事後，用五張羊皮把百里奚從楚國贖了回來。

讀歷史往往讓人產生一種虛無主義。你會因為那些如雷貫耳的名字而心潮激盪，但那些人的結局又讓你感慨萬千。秦穆公用了百里奚等人使秦國稱霸西域，“三置晉國之君，一救荊國之禍。發教封內，而巴人致貢；施德諸侯，而八戎來服”，打下了統一六國的基礎，但最後因為自己最鍾愛的小女兒弄玉“乘鶴飛天”，在思念中鬱鬱而終；不可一世的齊桓公，最後是被困在宮裡餓死的。“臥薪嚐膽”的故事成為中華民族正面性格的一部分，可主人公勾踐的結局呢，滅了吳國後自己覺得大功告成又開始了養尊處優的生活，越國在他不久之後就滅亡了。這就是真實，也許是個天地命數。有一次跟一位學歷史的人一起談論這種輪迴，我說歷史不一定是真實，本質原因是我們不願意接受有些真實，比如花兒，沒有人不喜歡花，但花是植物的生殖器。

但是好看的地方也有。

百里奚到了秦國後，已經七十了。秦穆公嫌他老，他說：我才七十歲呀，你是用我策國事，又不是讓我逐飛鳥、擒猛獸，還說了呂尚八十歲遇文王的故事。擱到今天我會補充：孫猴子等了五百年才迎來西天取經大業，白娘子用了一千年才完美了一段愛情傳奇。春秋時期中國人均壽命不會超過四十歲，百里奚經歷那麼多磨難，還能健康地活著，用現在官場發言人的話說，這就是個奇蹟。老百里給了我勇氣，也給了我每天堅持鍛鍊的理由。

百里奚又向秦穆公推薦了蹇叔，二人在秦國為相，共享富貴。瞧瞧人家交的朋友！

行文至此也差不多了，但覺得還是少了點什麼。

是的，愛情。

“卻說百里奚之妻杜氏，自從其夫出遊，紡織度日。後遇饑荒，不能存活，攜其子趁食（討飯）他鄉。輾轉流離，遂入秦國，以浣衣（給人洗衣服）為活。”

據說杜氏長得相當不錯，百里奚走的時候她應該不滿 40 ，竟然還能歌善舞！有不少富戶對她挺那啥的，她卻去討飯！顛簸流離中竟然還把兒子培養成後來秦國第一大將！聽說過“孟明視”吧？勝楚滅晉，成就大秦霸業，他就是咱們百里奚和杜氏的寶貝兒子。 三十 多年忍飢挨餓就守了這份婦道？ --- 對不起，這是兩千五百年前的華夏女性，那時候男人女人為了一句承諾可以割頭換頸。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結局是很多人喜歡的典型的中國式大團圓。有其夫必有其妻，杜氏也是牛人，她用自己的方式認親，就是想辦法在廳堂唱歌給百里奚聽。這歌挺有意思，別人聽出的可能是哀怨，我卻聽出了嬌嗔：

“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舂黃齏，炊扊扅。今日富貴忘我為？

“百里奚，五羊皮，父梁肉，子啼飢。夫文繡，妻浣衣。嗟乎！富貴忘我為？

“百里奚，五羊皮。昔之日，君行而我啼。今之日，君坐而我離。嗟乎！富貴忘我為？！”

要是有鏡頭拉近，可以看到兩張溝壑縱橫的老臉，以及對視中的淚眼滂沱。頭白鴛鴦結伴飛，雖是異途終同歸。紅杏依然園中紅，出牆其實是薔薇。這杜老太太也算熬出了正果。

哪有什麼成功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東周末年還有一個著名人物：蘇秦。蘇秦開始時候出去很久也沒找到差事，貧困交加回到家裡，父母見其狼狽，辱罵之。“妻方織布，見秦來，不肯下機相見。秦甚餓，向嫂求一飯，嫂辭以無柴，不肯為炊。”

但是磚頭瓦塊也有翻身的時候。蘇秦忽悠六國聯合抗秦成功，甚至執了六國相印，終於牛了：“行過洛陽，諸侯各發使送之，儀仗錦旗等連線二十里不絕，...秦之老母驚歎，妻嫂側目不敢視。秦問嫂，嫂曰：見季子位高而金多，不敢不敬耳！”

蘇秦喟然嘆曰：“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吾今乃知大丈夫富貴之不可少也！”

年前跟朋友兩家聚，酒中說起他們家兒子學習不好。我說我沒兒子把孫子也耽誤了，不知道怎麼教育男孩。然後我跟那個小夥子講起這個故事。我說羊皮就是學歷，五張羊皮你就把他當成博士吧，你現在才兩張。我還說，讀大書不一定能成大事，但成大事一定要讀大書。首先你得有能力，然後才能有人欣賞。你很帥，不過將來拿個高中學歷將來跟北大畢業生爭女孩子，你試試看。

那孩子問我：大大，你那時候上大學比現在輕鬆吧？

我說，大大81年高考，那年全國大中專錄取不到29萬，現在光本科就上千萬，所以我們數量少，容易。

所以我最佩服的是數學家。

20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