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寫作者,在文學刊物上、詩歌活動中,常常被稱做詩人或者作家,但我深知,自己離一名真正的詩人、作家,距離尚且遙遠。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是寫作者最後的黃金時代,一群半生不熟的校園詩人聚集在省城一座古老的理工院校,聚集在這座學府叫“智林”的園子和以“智林”命名的報紙副刊。青春熱血,禁書佳人,抽菸喝酒間,彷佛長途跋涉的教徒,被來自天庭的光線擊中。一行行詩歌整齊悅耳,天籟之音徐徐傳來,啞口無言中,北島、舒婷、艾略特、龐德……中西方大師的名字和詩句頓如《聖經》閃耀。跌跌撞撞著的大學四年,舌辯、筆戰、編系刊、在省城電臺做節目、泡電影院、追女孩,浪漫主義加現實主義加柔情主義加自由主義,連同青春意氣和冰冷淚水,連同味精與糖精,當名字、照片、文字、聲音一次次在《大學生》、《山西青年》、《山西日報》、《太原日報》、太原經濟電臺等上出現時,懵懂的我,當時,並沒有感到過一絲文學的重量。
如今,昔年的朋友已散落四方,結婚生子,升遷或死亡,誰?還在為詩歌默默駐望。現實壓彎了脊樑的詩人們,只有在更深的暗夜裡,聽任一隊隊馬蹄在燈前奔忙,聽任一隊隊馬蹄在心中憂傷,為著人類終極的命運,為著自己當下的處境,掙扎著些許精神的火光。但你知道,這已是多麼微不足道。一把匕首深藏鋒利與光芒,沉默著的隱忍、暗啞與鏽跡斑斑,恰如中年背脊上徹骨的痛。站在秋意漸濃的六樓陽臺上,看淅淅瀝瀝雨水中碌碌眾生依舊在東西南北地奔忙,抑為理想,亦或謀生。我能感受到他們的痛,卻無力支撐內心的傷。勇氣、激情、真相和良知,是的,此刻,如此輕飄飄的幾個詞語,在波濤湧動間,沉甸甸地遍佈玄機。
這仍是文學被極度邊緣化的時代,詩歌、散文、小說,多種門類的文學形式正發生著深刻的、卻被世俗世界粗暴漠視的變化。從單一抒情到更深層次的、多元化指向的轉化,從文字本體到語言、結構、主題、技巧等諸多方面的量變和質變,敘述化傾向,反崇高主題,個性化或個人化寫作,更迅速和更低層次地接近生活,更瑣細更多向度地切入生活細節,更不經沉澱地對當下事、物快速反應……整個漢語文壇依舊頑強地蓄積著力量。玉米安靜,大地安靜,星空安靜,好在一年年的寂寞中,緊握刀鋒,枕戈待旦,自己還能舉一支鏽鈍的筆,作馳騁,作吶喊,作寧靜的呼吸。好在二十多年間,大大小小近500餘篇(首)滿是淚水與微笑的文字,走向國內幾近全部省份,平復內心無數孤立無援。作為一名孤獨與落寞的中文使用者和寫作者,面臨大時代的喧譁,面對世界對人文、人性和人類自己本身日益嚴重的近視、口吃和遲疑,感謝文學,感謝詩歌,一再開啟通往真善美的視窗,一再呈現秘藏的光明和澄澈,為我指示了一個清晰的方向。
90年代初,曾在《詩歌報》讀到詩人戈麥的詩,還有他黑黑瘦瘦的照片。直至有一天,他對詩歌的激情和奮不顧身,讓我在詩歌之光中頓悟生命赤裸裸的真相。新世紀以後,有幸在網路結識詩人師君,一個輾轉多家媒體的編輯,一個可能身體或地位都非常弱小的詩人。我曾下載列印了他的許多短詩,曾與他有過網路留言與手機簡訊的聯絡。甚至,當他乘坐火車從永濟返回省城曾路過我居住的小城時,我差點就與他有一面之緣。但第二天透過網路傳遍國內外的劇烈變故,讓我突然驚覺:逼近真相、揭露真理是一個文字工作者或者文學寫作者最起碼的良知與勇氣,而所謂寫詩的自己與作為詩人的他,原來存在如此的鴻溝。詩人安琪說“我感到了詩歌的無力”,詩人桃都別園說“與現實擁抱,很多詩人缺乏膽量”。作為一個傾心詩歌寫作的所謂詩人,我無言以對。
偉大的時代車輪滾滾,深藏在落日餘暉下摩天大樓的陰影裡,我看到,一個真正的詩人,正以他的勇氣、激情和良知(而不是精緻的語言和優美的技巧),穿過街角的菜市場、垃圾桶、快餐店和公交車站,穿過星期六違章建築的都市、雜草叢生的村莊和明明滅滅的歌舞廳,穿過說書的盲人、斷臂的乞者和討薪的民工。
他的瘦弱,他的堅持,擁抱著整個世界。
作者簡介:
李劍嘯,男,1971年生於山西。山西省晉中市作協理事,晉中市詩歌協會理事,介休市作協副主席。1992年至今,在60餘家公開發行的報刊、100餘家民刊發表作品500餘篇,入選《中國超超主義詩選》、《中國當代詩庫2008卷》(詩刊社編 )、《民間詩人一百家》等多種文集。著有《太陽照在群峰之上》、《一縷輕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