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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由於一張幻燈片“棄醫從文”的故事被大眾所熟知,也影響了五四以後的諸多作家。在他的散文與小說之中,鬧哄哄觀看“砍頭”這一極刑的大眾是冷漠與愚昧的代名詞。魯迅希望透過對身體與心靈的對照描寫,達成改變中國人精神的宏願。

學者王德威對此產生了質疑。他認為魯迅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批判觀看的大眾,實則維護了以極刑規訓群眾的政治思維,是“憊懶又犬儒”的。對比來看,沈從文對於“砍頭”的描寫,則抽離了“身體與精神、社會與禮教、國家與國魂”之間的象徵鏈條,以“溫柔”與“抒情”的描寫,給現代小說的敘事方式覓得了另一條出路。

本文摘自王德威的《想象中國的方法》,作者以“砍頭”切入,對比了魯迅與沈從文的寫作方法,以新的角度理解中國現代文學。

1906年,日本仙台醫學專校的中國留學生魯迅在課餘幻燈欣賞時,看到一個畫面:一群中國人正興致勃勃地圍觀一樁砍頭盛事。被砍的也是中國同胞,行刑者則為日本人,行刑地點卻在中國東北。犯人的罪名是:日俄戰爭期間替俄國人作軍事偵探。這張幻燈畫面深深震撼了魯迅。如其日後所言,學期未畢,他即遄返東京,隨之竟棄醫學而就文學。砍頭一景,儼然成為刺激魯迅生命志業的源頭,亦從而掀開了現代中國文學的新頁。

魯迅對頭與砍頭的執念,再在可見諸文章。無獨有偶的,五四作家中另有高手,也曾把無“頭”故事寫得頭頭是道。這不是別人,竟是沈從文。提起沈從文,我們立即聯想到他溫柔敦厚的品格、抒情婉約的文字、鄉土田園的故事。誰曾想到他和血絲呼拉的頭顱會有所轇轕?但沈從文不但寫,而且寫了不少有關砍頭的文字。他少年從軍,曾親見多起千人受屠的大場面;看幻燈作文的魯迅與他相比,反倒是小巫見大巫了。

然而沈從文有關砍頭的小說或散文裡,不見鬱憤激越,卻有反常的平靜從容。難道他真如過去極左派所言,黃連樹下彈琴、死人堆上跳舞,苦中作樂到極點了麼?就算“反動保守”,沈亦實可不必冒這樣題材的大不韙。他的砍頭文字因此值得細思。我以為它們一方面凸顯了沈少年經驗的傳奇面,一方面也透露了他溫暖閒適的抒情哲學後,前衛叛逆的衝動。

而與魯迅作品合觀,我們更可見兩者為現代中國寫實文學的美學及道德尺度,所形成的一場主要對話。

青年魯迅

在1906年的那張幻燈裡,魯迅看到清末中國人最卑怯投機又麻木不仁的劣根性。 何以日俄兩軍在中國的領土廝殺而中國人仍甘為其所役,打探偵察? 何以自己同胞受戮,而中國人仍張口垂涎,津津有味地欣賞砍頭大觀? 魯迅的憂憤,莫可言喻。 16年後,在小說集《吶喊》的序言中他寫道:“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 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 ”

這段文字,剴切動人,可以視為五四以來中國文學的基調。醫學只能救治中國人病弱的皮囊,惟有文藝才能改造他們的心志,使他們免於沒“頭”沒“腦”、行屍走肉地生活。軀體的腐朽斷裂,猶可擔待,重尋心靈的頭緒,才是首要之務。更進一步說,中國人引頸待戮之災,何嘗不肇始於他們精神上的身首異處?

魯迅對頭與身體、身體與心靈的對照描寫,果然卓顯他的文學才具。而他自述1906年親睹幻燈,憤而棄醫就文的經過,實已極具戲劇張力。較之說部創作,亦不遑多讓。學者如李歐梵等業已指出,由於缺乏實證,這場幻燈經驗有可能出於杜撰,本身就是一件文學虛構!到底魯迅是否看過那張改變他一生的幻燈片,恐怕要成為文學史上的一樁無頭公案。但值得我們注意的,不是幻燈的有無,是魯迅“無中生有”,以幻代真的能力,他從文字幻象凝聚畢生執念的才華。不僅此也,魯迅看砍頭幻燈的自述,原就是他回顧創作之路,為自己、也為讀者“追加”的一個起點,“後設”的一個開頭。我們因而要問,此“頭”果系彼“頭”乎?何以一開頭即是斷頭?

砍頭或頭的意象,在魯迅小說和散文中均有發揮。著名的《藥》寫的就是革命志士刀下斷頭的血,如何竟淪為民間偏方的故事。烈士的血到頭來既不能治心,也不能治身。我們也都記得《阿Q正傳》中,犯人被綁赴刑場,砍首示眾的場面,如何成為阿Q心中的絕妙好戲;而阿Q最後莫名其妙地被槍斃了事,如何成為圍觀群眾的一大遺憾。還有《故事新編》中的《鑄劍》,眉間尺為報殺父之仇,不惜自刎其頸,以求知交黑衣人能藉機謀刺秦王。故事的高潮中,眉間尺、黑衣人及秦王的三顆頭顱俱落秦廷鑊中,齧咬追逐,為魯迅作品中最奇詭的景象之一。1928年的雜文中,魯迅更譏地評著萬人爭看殺頭的新聞:“‘民眾’一批是由北往南,一批是由南往北,擠著,嚷著……臉上都表現著或者正在神往,或者已經滿足的神情。”聞之寧不堪驚!更不提像《墓碣文》等那樣誇張人頭屍身的場面了。

砍頭為魯迅帶來的文學想像,可從刑罰與道德角度解釋。作為過去極刑的一種,砍頭在執行技術上饒有社會意義。 如《阿Q正傳》所述,被定讞斬首的犯人在受刑前必得遊街示眾,必得在大庭廣眾下,咔嚓人頭落地。群眾的圍觀原是其設計的一部分。藉此,執行砍頭的當局不僅可收殺一警百之效,也向公眾證明其生殺予奪性命的無上權力。

這類訴請群眾的“大觀”式刑罰技術中外皆然。近年法人福柯(Foucault)對此曾加以理論化。他提醒我們,“大觀”式刑罰有其隱憂。暴力的展示,可能刺激群眾對權力當局形成一挑釁的力量。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斬首示“眾”也可能導致一殘酷的娛樂場合,在其中群眾既怕且愛地觀看身首分家的奇景——正如《阿Q正傳》所述。但群眾的笑聲叫聲未嘗不使殺頭的威嚇警惕意義大打折扣,從而搖動了執法者嚴肅的權威性。

福柯《規訓與懲罰》

由是觀之,魯迅賦予頭的詮釋,便得從長計議。我們還記得、1906年的那場頭是在幻燈上看到的。魯迅的敘事位置是“觀看”中國人“觀看”殺頭的好戲。這樣的遊離位置引發了道德的歧義性。當他斥責中國人忽略了砍頭大刑真正、嚴肅的意義時,他其實採取了居高臨下的視角。他比群眾看得清楚,他把砍頭“真當回事兒”。但試問,這不原就是統治者設計砍頭的初衷麼?魯迅當然反對砍頭及執行砍頭的那個暴虐政權,但他似乎並不排斥使砍頭成為可能的那套道德與政治思維模式。君不聞“無意義的示眾材料和看客”,死多少都是不足為惜的麼?魯迅於此反成指點批判看客的高階看客。另一方面,他以笑謔的口吻寫著砍頭盛事,諷刺之餘,不無自我顛覆的作用。群眾的熱情捧場,已暗示了傳統刑罰意義的質變。當砍頭漸失威嚇效用時,嗜血的群眾開始蠢蠢欲動。阿Q終被“搶斃”,因而代表另一輪刑罰與鎮壓技術的開始。只是它真能達到目的嗎?魯迅的懷疑態度,既憊懶又犬儒,並不亞於他筆下的群眾。他是“與人民永遠在一起”的。

魯迅“有”頭“沒”頭的文字,因此投射了他感時憂國的塊壘,以及自身立場的遊移。但我以為在上述道德的層次外,頭及砍頭更能匯出一種認識論上的弔詭,不容忽視。回溯魯迅自述的創作緣起,我們可說他在砍頭一景中,不僅看到中國人的無知與無恥,也更感到個體生命符號系統的崩裂,而此一崩裂足使社會文化意義停止運作。身首異處使人不再是人:但更可怖的是軀體的肢解斷失,只是整個“中國”象徵鎖鏈散落的一小部分。中國領土四分五裂,中國的政治群龍無“首”,中國的語言“古為今用”、難達新義。連傳統那圓融有機的禮教機構,也證明只是一席人吃人的盛宴,一場神魔不分的夢魘。陷身在這樣個人及歷史意識的斷層中,魯迅的吶喊與彷徨自是既深且遠,撼人心肺。

然而魯迅在求取藝術表達形式時,實陷入另一難題。他對砍頭與斷頭意象所顯示的焦慮,無非更凸出其對整合的生命道統及其符號體系之憧憬。但是這一憧憬在魯迅創作意念裡,只能否定的形式表露。換句話說,魯迅越是渴求一統的、貫穿的意義體現、便越趨於誇張筆下人間的缺憾與斷裂;他越嚮往完整真實的敘述,便越感到意符與意旨語言與世界的罅隙。砍頭一景因而直指魯迅對生命本體意義失落的恐懼,以及一種難歸始原的鄉愁式渴望。

由是延伸,我們更要說斷裂的主題不只顯現於頭與身體的分家,也顯現於像《狂人日記》中,敘事語言的文白分歧及主角性格的分裂,《祝福》中樣林嫂對身後二鬼分屍的恐懼,乃至《在酒樓上》知識分子言行不一的愧疚上。魯迅的雜文,正是以文類上蕪雜散漫、“見首不見尾”的風格,分立於傳統種種“大敘述”之外。魯迅以驚見砍頭所象徵的意義崩裂起家,竟至自身迎向崩裂的主題、人物與風格,以作為對此一現象的批判。這不能不看作是一為求“全”卻自我割裂、否定的極致演出。

隱藏在這跡近以毒攻毒的寫作姿態下。至少有兩層弔詭。

第一,如果理想社會文化境界只能藉否定或崩裂形式作負面襯托,魯迅的美學觀勢必淪入不斷自我矛盾的輪迴。他越暴露中國社會根深蒂固的醜陋,越顯出現實與他原始理想的差距,越暗示彌補此一差距的艱辛無望。那為什麼還要繼續寫呢?“寫作”成為荒謬的活動。陷身此一輪迴中,魯迅猶抱一曖昧的耽溺心態。誠如夏濟安先生當年以《黑暗的閘門》一文,描述魯迅及其角色的悲劇命運所指:當英雄如魯迅者投身於黑暗的戰鬥中,他自膺的宿命負擔竟可成為一種蠱惑,一種誇耀。

第二,肢體及社會結構斷裂帶來了非理性狀態,亦釋放出始料未及的慾望。批評家早指出,魯迅對死亡和人之心靈的幽暗面,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迷戀。《狂人日記》裡他對禮教“吃人”意象的描摹,何其鬼趣多端;又如《藥 》 中他寫古中國對人頭人血的迷信、竟自流露一己的好奇。 而最令人難忘的是,《阿Q正傳》裡萬人爭睹阿Q正法的場面充斥著一片嘉年華盛會的歡樂氣息,與《鑄劍》裡的三“頭”大戰,遙相呼應。 至於出現於《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那個蛇身人首的女怪,或是散文詩《墓碣文》裡,那具“胸腹俱破,中無心肝”,而能口發人言的死屍,更展現魯迅因由著身體的裂變,所生的深廣想像。 這些弔詭層面構成魯迅作品最引人勝的動力。

《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版

沈從文14歲從軍,曾經轉戍湘川黔邊界。 軍事的殺伐犧牲,對他原不足奇。 尤其地方漢苗等族雜處,傳統上民風已極強悍,一逢亂世,枉死刀槍下的冤魂,更不知凡幾。 沈的作品中關於死亡,尤其是橫死的題材不在少數,但最令人觸目驚心的,仍屬他對大規模頭的描寫。

小說如《我的教育》、《黔小景》、《黃昏》、《新與舊》,散文傳記如《從文自傳》、《湘西》等均曾涉及砍頭的情景。 陶醉於《邊城》、《長河》式作品的沈迷們,可能不免訝於這類血腥場面的出現。 但沈寫來處變不驚的風格,才更讓人心有疑竇:怎麼到了人頭落地的節骨眼,他還能“溫柔”、“抒情”得起來? 但也就是在這些地方,沈從文將傳統抒情文類的範疇,推至危險的極致,並藉此一展他前衛叛逆的企圖。 同時,他處理砍頭的態度,也為魯迅所示範的那套寫實法則,提供一不同的出路。

我們且先以中篇《我的教育》為例。該作描述沈早期行伍經驗,自傳意味濃厚,而看殺頭則是其中的一大項消遣。全文23個小節裡,細寫或提及殺頭的部分竟佔了12節。年輕的小兵沈從文看到軍隊砍土匪的頭,也砍逃兵的頭;砍罪犯的頭,也砍無辜百姓的頭。軍隊的生活太“單調”了,“要刺激,除了殺頭,沒有可以使這些很強壯的群人興奮的事了”。看完了砍頭,有人爬上掛人頭的塔尖,“撥那死人的眼睛”,有人以拋頭為樂。沈從文不甘人後,也好奇地“踢了這人頭一腳,自己的腳尖也踢疼了。”晚上大夥議論劊子手的刀法,並用同把殺頭的刀殺狗烹肉,沈也樂在其中。日子久了,一切習以為常,沈反在寂寞裡,有了新感受。一天早上他一個人懷著“莫名其妙的心情”,走到殺人橋上觀看。一掬燒剩的紙錢,“似乎是平常所見路旁的藍色野花,作灰藍顏色,很淒涼地與已凝結成為黑色漿塊的血跡相對照”。一切寧靜如常,沈無言而退。

以沈從文多次參與砍頭大觀的經驗來看,他一定也是魯迅痛罵的無知“看客”之一,為人吃人的社會,加油助威。可不是,沈老年輕時,看之不足,還用腳踢咧。但要緊的是,他在文中不僅是無知麻木的看客,“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兵,“也是”靈犀漸通的年輕藝術家。他同時用不同的觀點看砍頭、看世界,也要求讀者作如是“觀”。由此產生的包容的、多角並行的生命視野,在同輩作家中,實不多見。

在《黔小景》中,或在《從文自傳》《槐化鎮》一章中,他寫尚未成年的小孩,“用稻草紮成小兜,裝著四個或兩個血淋淋的人頭”哭啼地在山道上走著。懂得的人立刻可知那是小孩父兄的頭。如何死的卻是“誰也不明白,也不必須過問的”。在自傳《一個大王》中,他筆鋒一轉,寫一個狐媚的女匪被捕後,仍能顛倒眾生,俟機脫走。她最後與一弁目一夜風流,事後終難逃被的命運。或是在《新與舊》中,他寫一個曾經風光一時的劊子手,在刑罰技術演進到槍斃時,竟面臨了生命價值的危機。描寫被砍頭或看砍頭者的反應,魯迅已有先例。但從黑色幽默兼同情的角度替劊子手唏噓,沈從文此作可算獨沽一味。當然,沈在追述當年苗亂及辛亥革命時所無謂犧牲的腦袋成千上百,其慘烈令人掩卷後,猶自聳慄不已。

沈從文

試想魯迅如果要寫作這些題材,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在沈從文筆下我們只得一清如水的文字白描。既少孤憤,尤乏譏誚。但沈對人性的愚蠢、家國的動亂,豈真無動於衷?《我的教育》或《從文自傳》的敘述者,以驀然回首的姿態,回顧軍旅生涯的血腥點滴。因年紀與見識成長而生之反諷意圖,早藏於字裡行間。當小兵沈從文凝視溪流邊斬首屍身的血跡,一夜就能濯洗盡淨;當他眼見無辜的農民,被迫以擲筊的兒戲方式賭輸性命,哀哀向待釋的難友交代後事,他形諸於外的反應是莫可奈何。但作家沈從文想到死者已矣,殺人者與被殺者的家人似平很快就忘了一切,“大家就是這個樣子活下來”;“規矩以外記下一些別人的痛苦或恐怖,是誰也無這義務”時,寥寥數語,卻有多少對人世劫噩的大悲憫、大驚慟積蘊其中!

這樣的詮釋方法,雖點出沈從文極敬謹沉潛的人道關懷,卻仍不能說明他砍頭故事真正的力道所在,以及他與魯迅分庭抗禮的最大本錢。欲論其詳,一切還得從“頭”開始。前文已試申明,魯對砍頭意象有著不能自已的焦慮與恐懼。這不只因為萬頭攢動、爭看人頭落地的奇觀,道盡了中國人的麻木冷酷,也更因為那場景所暗示的荒謬氣息,帶出了一切禮儀及生命的崩頹與斷裂。魯迅的焦慮與恐懼,因有其形而上的層次。而在尋求文學語言的表達時,個人肢體砍斷失落的震顫痛苦,還有陣陣圍觀者的叫聲笑聲、成為他一切想像的具體依歸。請注意這裡身體與精神、社會與禮教、國家與國魂之間虛實交接的連鎖關係。就像語言與事物,意符與意指互為指涉的關係一樣,身體、社會與國家是某種內爍資源的外在體現,構成一情境交融的象徵體系。作為其基礎的個人身體/精神有變,自然反映更高階序之象徵關係的傾圮。

沈從文與魯迅最大的不同處,即在於他並不預設這樣的象徵鎖鏈。 在他的世界裡,人與人、人與物的關係輾轉照映,惟缺魯迅所構思的那種牽一髮動全身的邏輯秩序。 相對於“象徵”,我們毋寧說他的敘事法則,更傾向於當代批評常說的“寓意”(allegorical)表達。 象徵藉具體經驗、符號“再現”靈光一閃般的內爍意義,跡近神秘的宗教啟悟; 寓意表達則偏重具體經驗、符號間的類比衍生,而將內爍意義作無限延擱,因此遙擬修辭託喻的“遊戲”法則。 所請情隨意轉,意伴“言”生。 語言本身也正是“物”界中,最靈犀流轉的一部分。 終其創作路程,沈從文一再強調語言與形式的重要,絕非偶然。 語言、形式、身體這些“外在”的東西,其實並不永遠附屬於超越的意義、內容、精神之下,而自能蓬勃擴散,不滯不黏。 沈從文常喜說的文學的“神性”,應在這“寓意”而非“象徵”的範疇下。 才愈見玄機。

依循這一觀點,我們可再思何以沈從文對天地最無情事物,仍能作最有情的觀看。“親民愛物”式的人道主義辭令,不足以解釋沈寫那些最殘酷血腥人事的動機。從他對語言修辭上的強烈寓意特徵,我們或能揣摩他出入生命悲歡仁暴之間,仍能不囿於“一”的原委。砍頭當然是極其可怖的暴行。但不像魯迅對頭所賦予的唯一象徵內涵,沈從文自其中還看到許多“意料以外”的意義,同樣需要我們的關注。既然他無意自頭的斷裂中,引申一環環相扣的象徵危機,他的反應在悲憫之餘,竟多了一層寬容。既然他不汲汲預設一道統知識的始原中心,他的視界因可及於最該詛咒詈恨的人或事。在寓意的想像中,等列並行的類比取代了靈光“再現”的象徵階序;而罅隙或圓融、斷裂或銜接都還原為修辭的符號,為散亂的世界,暫時作一註腳。尤其耐人細思的是,儘管魯迅自身體的新傷,發展其對社會人生的認知體系,但身體畢竟不如心靈重要——恰如他認為語言文學只能作為達“義”救“心”的工具一樣。沈反其道面行,在身體形而下的運作或停止運作裡,他重新發掘生命不可測的律動潛能。在文學敘述的起承轉合形式中,他見證意義渙散、重組、衍生的無盡過程。這一對身體、語言、形式的執著,其實說明了沈從文對五四人道主義最特殊的詮釋。

湘西

於是由小說《黃昏》我們看到這樣的景象。揚子江中游的一個衰敝的小鎮裡,正值晚飯時分。炊煙處處,彩霞滿天。午後的一場大雨停後,處處稍見新意。孩子們正在臭水塘邊圍捕鱔魚,小鴨則悠遊水中覓食。而這也是每日例行的砍頭時分。看獄的老門丁剛從白日夢裡驚醒,他原在計算“屬於一生的一筆賬項”。年輕時的荒唐,百年後的準備,一一流過眼前。行刑兵的步伐已近。被點到名的囚犯,或驚惶、或悲泣、或抵抗。一陣騷動後,一個被拉走的鄉下人還老實地拜託獄吏:“礱上人來時,請你告訴他們,我去了,只請他們幫我還村中漆匠五百錢,我應當還他這筆錢……刑場上只剩下“留在家中也沒晚飯”的孩子們高興地圍觀。天上一角全紅了,“一切是那麼美麗而肅穆”。典獄官急著辦事,偏偏一個小兵點燈不慎,打翻了一地燈油。典獄官惦記著“自己房中的紅燒肉,擔心公丁已偷吃去一半”。這時,“天上紅的地方全變為紫色,地面一切角隅皆漸漸的模糊起來,於是居然夜了。”

我們如果只看到《黃昏》中對社會的反諷批判,或是“天地不仁”的慨嘆,未免糟蹋了這篇小說。砍頭,而且是冤枉的砍頭,是沈從文的主題。託生亂世,人命果不如螻蟻!但他抒情的筆觸靜靜地將與砍頭同時的各種感官意象聯結起來:變幻莫測的夕照,晚飯的炊煙菜香,小孩的嬉戲目光,老門丁的春情舊夢,犯人的最後交代,添油兵丁的笨拙舉動,還有典獄官的紅燒肉,似乎一起來到眼前。這些雜然分屬的事物好像各不相干,擔又似乎有所關聯。分則木然兀立,合則生機乍現。離合存沒之間,它們沒有象徵閃爍的邏輯,惟見文字左右聯屬的寓意。

魯迅斷頭一瞥所引出那決絕的、崩裂的危機感漸弛漸遠,取而代之者竟是一連綿柔韌的生活及生命憧憬。置之“死地”而後“生”,在一個政教秩序四分五裂的時代,沈的斷頭故事別具道德意圖。他對生命本能的驚奇,不因荒誕無道的世路而稍挫。他對文字“之間”接駁意義的可能(而非必然)未曾失去一再嘗試的興趣。這種對身體、文字、具象符號增殖互補的信心,其實充滿了嘉年華式的反叛衝動,與魯迅追逐終極形上道統的姿態,遇相對立。同時,沈從文也對抒情文類的題材及道德尺度,作了歷史性的突破。

魯迅與沈從文的砍頭故事,因此提供我們絕佳的機會,回顧現代中國寫實文學的不同路線。魯迅從斷頭的場景,看出了中國的社會民心,以及“中國”的道統象徵,不可收拾的摧頹瓦解。沈從文面對這樣的現狀,卻試圖從文字寓言的層次,提供療傷彌縫的可能。但兩者成就,皆遠過於此。魯迅在身體斷裂、意義流失的黑暗夾縫間,竟然發展出一不由自主的迷戀,一種與理性背道馳的恣肆快感。奇詭曲折,令人三嘆。沈從文則決非童騃的樂觀主義者。正如著名的《三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結尾所述:“我老不安定,因為我常常要記起那些過去事情……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沈從文書寫砍頭的故事,或許是求藉著敘述的力量,化解他不說也罷的生命創痛;但更重要的,因由敘述綿延不盡的寓意格式,他將碎裂的、分割的眾生百相,組合起來。

在意識形態狂飆的二三十年代,我們失落的終極信仰和生命寄託“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沈從文邊城結語)但對沈而言,處在或長或短的等待狀態裡,哪怕是虛構的希望也還得有。生活還得過,命還得活,“故事”也還沒有到頭。 五四以後的作家多數接受了魯迅的砍頭情結,由文學“反映”人生,力抒憂國憂民的 義憤。 他們把魯迅視為新一代文學的頭頭。 沈從文另闢蹊徑,把人生“當作”文學,為他沒頭的故事找尋接頭。 因此他最弔詭的貢獻,是把文學第一“巨頭”——魯迅的言談敘事法則,一股腦兒砍將下來。 他的文采想像,為現代小說另起了個源頭,而他對文學文字寓意的無悔追逐,不由得我們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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