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間,
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
明月何時照我還?
王安石喜歡改詩。他不僅為同時代人改詩,而且還為古人改詩。謝貞的《春日閒居詩》“風定花猶舞”,王安石改“舞”字作“落”字,其語頓工。對於自己的詩作,他更是不憚多改。《泊船瓜洲》是他修改己作使之更為完美的著名例證。
這首詩作於熙寧八年(1075)二月。當時王安石第二次拜相,奉詔進京,舟次瓜洲(在今江蘇揚州市邗江區南,臨江)。首句“京口瓜洲一水間”,以愉快的筆調寫他從京口(今江蘇鎮江)渡江,抵達瓜洲。“一水間”三字,形容舟行迅疾,頃刻就到。次句“鐘山只隔數重山”,以依戀的心情寫他對鐘山的回望。
王安石於景祐四年(1037)隨父王益定居江寧(今江蘇南京),從此江寧便成了他的息肩之地,第一次罷相後即寓居江寧鐘山(今南京紫金山)。“只隔”兩字極言鐘山之近在咫尺。把“數重山”的間隔說得如此平常,反映了詩人對於鐘山依戀之深;而事實上,鐘山畢竟被“數重山”擋住了,因此詩人的視線轉向了江岸。
古人云:“望秋雲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第三句“春風又綠江南岸”,描繪了江岸美麗的春色,寄託了詩人浩蕩的情思。其中“綠”字是經過精心篩選的,極其富於表現力。
洪邁《容齋續筆》卷八雲:“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雲‘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作者認為“到”、“過”、“入”、“滿”等字都不理想,只有“綠”字最為精警。
這是因為,一、前四字都只從風本身的流動著想,粘皮帶骨,以此描寫看不見的春風,依然顯得抽象,也缺乏個性;“綠”字則開拓一層,從春風吹過以後產生的奇妙的效果著想,從而把看不見的春風轉換成鮮明的視覺形象———春風拂煦,百草始生,千里江岸,一片新綠。這就寫出了春風的精神,詩思也深沉得多了。
二、本句描繪的生機盎然的景色與詩人奉召回京的喜悅心情相諧合。“春風”一詞,既是寫實,又有政治寓意。曹植《上責躬詩表》:“伏惟陛下德象天地,恩隆父母,施暢春風,澤如時雨。”王建《過綺岫宮詩》:“武帝去來羅袖盡,野花黃蝶領春風。”這兩處“春風”實指皇恩。宋神宗下詔恢復王安石的相位,表明他決心要把新法推行下去。對此,詩人感到欣喜。他希望憑藉這股溫暖的春風驅散政治上的寒流,開創變法的新局面。這種心情,用“綠”字表達,最微妙,最含蓄。
三、“綠”字還透露了詩人內心的矛盾,而這正是本詩的主旨。鑑於第一次罷相前夕朝廷上政治鬥爭的尖銳複雜,對於這次重新入相,他不能不產生重重的顧慮。變法圖強,遐希稷契是他的政治理想;退居林下,吟詠情性,是他的生活理想。由於變法遇到強大阻力,他本人也受到反對派的猛烈攻擊,秀麗的鐘山、恬靜的山林,對他產生了很大的吸引力。《楚辭·招隱士》:“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王維《送別》:“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都是把草綠與思歸聯絡在一起的。本句暗暗融入了前人的詩意,表達了作者希望早日辭官歸家的心願。這種心願,至結句始明白揭出。
毋庸諱言,用“綠”字描寫春風,唐人不乏其例。李白《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柳色初晴聽新鶯百囀歌》“春風已綠瀛洲草,紫殿紅樓覺春好”,丘為《題農父廬舍》“春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溫庭筠《敬答李先生》“綠昏晴氣春風岸,紅漾輕輪野水天”等,都為王安石提供了借鑑,但從表現思想感情的深度來說,上述數例,都未免遜色,因此本句可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結句“明月何時照我還”,從時間上說,已是夜晚。詩人回望既久,不覺紅日西沉,皓月初上。隔岸的景物雖然消失在朦朧的月色之中,而對鐘山的依戀卻愈益加深。他相信自己投老山林,終將有日,故結尾以設問句式,表達了這一想法。
“文字頻改,工夫自出”(《童蒙詩訓》)。本詩曾獲得“超然邁倫,能追逐李杜陶謝”(《彥周詩話》)的讚譽。這正是“頻改”所致。但這首詩的佳處,並不限於一字之工,當玩賞其全篇的精神所在,方能得其體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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