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美國學者在其博士論文裡寫道:“中國二、三十年代的小說家,第一是魯迅,第二是沈從文……”
瑞典文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躍然說:“他(沈從文)的價值是,包括魯迅在內,沒有一箇中國作家比得上他。”
可見魯、沈二人對20世紀中國文壇的影響力之大,以至總是被人一併提及。
可惜的是他們生前並無甚私交,就像兩條平行線,各走各的人生路——1922年至1926年,二人同時住在北京,1928年至1931年,又同時住在上海。但我沒在歷史資料中找到任何他們面對面的記載。
他們二人,至少是沈從文,對魯迅是存有芥蒂的,而主要原因呢,是由一名女子引起的。
這還要從1925年初說起,那時的沈從文23歲,剛從湘西來到北京兩年,兩手空空,貧困交加,只能以一個有些女性化的筆名“休芸芸”寫文章到處投稿。
4月30日,魯迅收到了一封信,上面署名“丁玲”。於是魯迅將信開啟來看了一下,信中大意是一個女子在現今社會是如何不容易活下去,她已在北京碰了不少釘子,但仍無出路,因此希望魯迅能幫她謀個職位,只要能有口飯吃就行雲雲。
原來是封求助信。當時魯迅正在和自命“正人君子”的教授們作戰,因此常收到各種奇怪的信件,他多半採取的態度是給熟人看看,然後不予理會。
丁玲
面對丁玲這個陌生人的來信,魯迅照例是將其給熟悉的年輕人看看,然後讓他們去打聽此人。
次日晚,孫伏園就來報告訊息了,說豈明先生那裡也有同樣的一封信,而且筆跡很像休芸芸。於是在座的章依萍便說,不要又是什麼琴心女士與歐陽蘭的玩意吧。
魯迅信以為真,以為是沈從文用女人的身份跟他開玩笑,於是很生氣,並沒有給丁玲回信。
之後不久,又有一個自稱是“丁玲的弟弟”的男人來訪。這個假冒的“弟弟”其實是沈從文的朋友,丁玲後來的丈夫胡也頻。他把寫著“丁玲的弟弟”的名片遞進去後,只聽魯迅對著拿名片進去的傭工大聲道:“說我不在家!”於是胡也頻悻悻而歸。
胡也頻
7月,魯迅在給錢玄同的兩封信中都提及了此事。如12日的信上說:“這一期《國語週刊》上的沈從文,就是休芸芸,他現在用了各種名字,玩各種玩意兒。歐陽蘭也常如此(當時北京曾發生男人以女人名字發表作品之事,如北京大學學生歐陽蘭)。”
20日,魯迅又在信中說:
“且夫‘孥孥阿文’確尚無偷文如歐陽公之惡德,而文章亦較為能做做者也。然而敝座之所以惡之者,因其用一女人之名,以細如蚊蟲之字,寫信給我,被我查出為阿文手筆,則又有一人扮作該女人之弟弟來訪,以證明確有其女人。然則亦大有數人‘狼狽而為其奸’之慨矣……”
信中的“孥孥阿文”,就是指沈從文。因為他於7月12日在《國語週刊》上發表了詩歌《鄉間的夏》,裡面有“耶樂耶樂——孥孥唉”之句,於是魯迅就信手拈來,以“孥孥阿文”指代沈從文。
直到後來,魯迅才聽說確有丁玲其人,且她在北京無以為生,已回湖南老家去了。魯迅這才知道自己誤會了這些年輕人,於是曾抱歉地說道:“那麼,我又失敗了。既然不是休芸芸的鬼……她那封信,我沒有回她,倒覺得不舒服。”
對沈從文,魯迅倒沒說什麼,也許他覺得這是他們私下的交談,而給錢玄同的信又未公開發表,因此應不會透露出去。
但後來美國漢學家金介甫問過沈從文,當時是否知道這事,沈從文說他幾乎立即就知道了(可能有人傳話)。這讓自尊心很強的沈從文深受打擊,就算自己和丁玲的字跡確實相似,但他對魯迅這麼輕率地下判斷感到惱怒,人都是有尊嚴的。
沈從文的字,不知有沒有人看過丁玲的字?和沈從文的像嗎?
1931年,沈從文在《記胡也頻》一書中,說:“丁玲女士給人的信,被另一個自認聰明的人看來,還以為是我的造作。”
從那以後,沈從文和魯迅就一直保持著距離,偶爾還就有的問題發生爭鬥,雖然有思想與見解不同的原因,但早年因丁玲信件而產生誤會一事,使雙方都沒能抑制住自己的情緒,尤其是沈從文,心裡應不舒服。
1933年,沈從文在《大公報》上發表了《文學者的態度》一文,引發了“海派”與“京派”之爭的風波(上海文人與北京文人)。沈從文是支援京派的,後來魯迅發文表態,說京派與海派“共同做成有益的事業,”才是一種“自新之路”。
此後,魯迅與林語堂又針對小品文爆發了論戰,沈從文則於1935年8月18日發表《談談上海的刊物》,給爭鬥的雙方都作了批評:“我們是不是可以使這種‘私罵’佔篇幅少一些?一個時代的代表作,結起帳來若只是這些精巧的對罵,這文壇,未免太可憐了。”
魯迅很快針對此文發表了一篇《七論“文人相輕”——兩傷》,認為:“在‘私’之中,有的較近於‘公’,在‘罵’之中,有的較合於‘理’的”,又說:“在現在這‘可憐’的時代,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才能文。”
此外,著名詩人聶紺弩寫過一篇《從沈從文看魯迅》,提到了沈從文在《國文月刊》第二期“習作舉例”裡對魯迅和周作人下的論斷,沈說周作人的作品是“充滿人情溫暖的愛”“如秋天,如秋水,於事不隔”;說魯迅的作品是“恨恨的詛咒”“感情有蔽塞、憤激、易惱怒”“冷嘲”“罵事”等等。
聶紺弩對此有意見,他認為沈從文形容魯迅的詞“不十分表示敬意”,他把最好的詞句都用在了對徐志摩與周作人的作品上。聶先生還說,如果魯迅真如沈從文所形容的那樣,“他的作品會有什麼價值”?
聶先生承認,沈從文是聰明人,“何嘗不知道魯迅的作品並非冷嘲罵世乃至只有憎恨而已呢?其所以仍舊這樣說者,實別有苦衷。”
聶紺弩
其實沈從文剛到北京時就接觸了魯迅的作品,並受其鼓舞,開始嘗試發表作品。他對魯迅一直是崇敬的,雖可能無意中帶點故意地有過“筆墨相譏”,但在他後來一系列論述中國新文學成就的文章中,始終將魯迅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魯迅去世後,他還寫了《學魯迅》一文。
反觀魯迅呢?1936年,魯迅在和埃德加·斯諾的一次談話中,將沈從文界定為“自新文學運動開始以來所出現的最好作家”之一,尤其是對其短篇小說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斯諾(右)
最後再說說讓魯迅“倒覺得不舒服”的丁玲,當她與胡也頻以戰鬥的姿態出現在上海時,魯迅頗為讚許。1933年丁玲被捕,社會上風傳其已不在人世,魯迅因此寫下《悼丁君》一詩,表達了自己對她的懷念與推重,全詩如下:
“如磐夜氣壓重樓,剪柳春風導九秋。
瑤瑟凝塵清怨絕,可憐無女耀高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