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的《妻妾成群》開始,就足以表達出蘇童本人對舊時代女子的憐憫與痛楚,而他筆下的女子卻也都是有血有肉的女子,即使最後被這個吃人的世界同化了,骨子裡依然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憫和悲愴,這確切是非常不容易的,而與此同時,蘇童對於人性的考量在文字中依然非常值得推敲。
蘇童的文學作品中酷愛寫女子,尤其是生活在底層階級的女子,他致力於創造出一種精妙的碰撞,也正是這種碰撞,能夠在很多方面給予蘇童的文字本身一種相當有趣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更多的展現在現實生活中的壓迫和矛盾的對抗中,比如《紅粉》中兩個性格不同的女子,秋儀和小萼,她們的人生即具有相當的對抗性。
《紅粉》或許只是講述了一個在特殊的年代裡小人物的命運的故事,但是宏觀意義來看,無非不是一種對於看客們人生的啟示,人的一生似乎總是在試圖追逐命運,安穩的時候追求更上一層樓,命運跌宕起來,卻也又幾次三番的開始追逐平穩的生活。但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與言者無二三,沒有誰能夠永遠參詳其中,而人生的金字塔,也永遠難以追逐到頂峰,命運的殘酷性也就在此了。
01:世人笑我,我笑世人“秋儀對著農婦們笑了笑,她站在玩月庵的朱漆大門前,回頭看了看泥地上她的人影,在暮色和夕光裡那個影子顯得單薄而柔軟。秋儀對自己說,就在這兒,乾脆剃頭當尼姑了。”
很難籠統的用某個詞去囊括妓女秋儀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她是骯髒的,好像又是乾淨的,從她的角度來看,這個世界這個時代乃至身邊的每個人,似乎都是不無惡意的。
秋儀是如此叛逆的女人,在離開喜紅樓的時候還不忘買煎餅像往常一樣吃;當同為妓女的小萼對未來感到害怕時,她說:“反正我已經厭倦了生活。我不怕被砍頭。”
她是一個勇敢而堅決的女人,當鴇母企圖沒收她的財產時,她就放火燒樓,反正人生難逃一死,她什麼都不怕;她也是一個快刀斬亂麻的女人,老浦聽了母親的話,要秋儀換住處,秋儀毅然離開了,可以設想,換做諸如小萼這樣優柔寡斷的女子,必然是要放低姿態來祈求半分寬慰的。她也是一個感情深厚、忠貞不渝的女人,在老浦被抓後,她會為撕碎的全家福流淚,會懷念曾經與過去。
她是一個複雜的女人,骨子裡的果敢讓她什麼都不怕,故事的開始她便是大膽的,似乎不把生命放在眼裡,但是她也是期盼能夠得到更好的生活的,她期盼老浦會沒注意到娶她,即使自己是一個骯髒的妓女,最後期盼尼姑庵能夠收容她,即使在她自己看來,自己骯髒的身體並不配踏入清淨的佛門。
秋儀一生都在尋找一種精神上的轉變。第一次試圖改變的時候,她遇見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老浦,她把所有的愛和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當她發現老浦不能堅定地站在她身邊支援她時,她沒有回頭就離開了他。
她並不是毫無感情,走投無路的秋儀甚至曾想過回家,畢竟,這個承載著秋儀童年記憶的家,是她可能再次找到精神寄託的地方。但當人力車到達棚戶區時,迎接她的是另一種失望,妓女的家庭一定是貧窮的,所以當她把戒指扔進蠶豆碗裡時,也是果敢的。
她知道再也回不去了,想要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活下去,家庭不可能是她的依靠,她必須往前走。世俗社會不接受她,不願意給她一個居住的地方,所以秋儀只能把自己的希望寄託在外界的佛教上,把自己的頭髮剪成尼姑的樣子,希望為自己的靈魂找到一個避難所和安慰。
聰明如秋儀,其實早就明白男人是不可靠的,“女人一旦沒有錢就只能依靠男人,而男人又不可靠,”但她依然渴望一種純潔的、肯定的感情,在愛情中得到尊重和承認;而這些老浦給不了。
後來的秋儀很清晰的想明白了這一點,因此即使曾經的情人老浦去尼姑庵求她回來,她也不為所動
是啊,秋儀並不是傻子,她愛老浦,但是這並不代表著為了這份在這個世道里輕如鴻毛的愛,可以讓秋儀一次又一次的犯傻。她給過老浦機會,但是老浦沒有選擇她,於是機會用盡,感情也隨之煙消雲散了。
時代變了,妓女也變得不那麼謹慎了,但她們仍然缺乏公眾的尊重和同情。在老浦的眼裡,秋儀再漂亮,也不過是翠雲坊的一個妓女,不值得他放棄自己的面子。所謂的尼姑庵從來被認為是拯救眾生和仁慈的,但是其中的尼姑們卻用一個“髒”字定義了秋儀,並將她拒之門外。
那些不公正的待遇,那些冰冷的白眼讓秋儀已經走投無路,她的心早就已經在外界一遍遍的折磨中死的徹底,因此她哭著懇求老尼姑收留她,讓她“藏起來”,但她沒想到“裡面的心”竟然是一樣的冰冷堅硬。
秋儀是花花世界中特立獨行的女子,她的叛逆、她的勇敢都不為人知,在這個沒有公序可言的時代,她一直在試圖反抗命運,卻總是被命運左右,追逐人生,卻最終被人生捕獲。
02:順流而下,卻也不得善終與秋儀的勇氣和堅韌不同,小萼是怯懦的,她享慣了福,最怕吃苦,所以她決定上吊自殺,因為她無法忍受工廠裡繁重的工作,而自殺的原因僅僅是因為“我不會縫30個麻袋。”
當女官員問她為什麼不去繅絲廠打工掙錢時,小萼的回答很簡單:“你不怕吃苦。”我怕吃苦。”
她的一生似乎都在躲避那悲慘的命運,在經歷了家庭的不幸之後,她選擇進入青樓以一種不被道德認可的方式養活自己。放大來看,小萼代表了人性中無法克服的弱點——懶惰。但是她依然有千千萬萬個理由為自己辯白——“誰不想舒舒服服的過活呢?”
勞改營結束時,小萼對自己的未來感到迷茫,不知道離開時該做些什麼。女幹部說的是要自謀生路,為祖國的建設做出貢獻,這一點小萼是完全沒有考慮的。她有一個簡單的想法:“我想去工作最容易的工廠。”女幹部在這方面的結論是“思想改革不到位”。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無法改變的是人性。
另一方面,多年來,小萼和秋儀相互依賴,秋儀成了小萼感情的支柱,依賴已成為一種習慣。所以當秋儀逃跑時,小萼感到慌亂和無助。但對小萼來說,精神空虛並不重要。真正的物質生活是第一位的。因此,她知道秋儀對老浦的感情還在,在生活中還可以依靠她。
在婚禮上,她想起了自己和秋儀的姐妹情誼,但秋儀一走,她就“幾乎把秋儀給忘了。”她認為秋儀不應該因為她嫁給了老浦而責備她。就連秋儀給的傘也因為被她嫌棄寓意不好被扔到了街上。對小萼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好好生活。只要她不能吃苦,讓別人失望也沒關係。
小萼是自私的,她實在是太想好好生活了。不管用什麼方法,什麼代價,只要她不受苦,可以過上好日子就行。所以老浦死後,為了繼續住在他的房子裡,她首先和她的房東張先生髮生了婚外情。在她行為被發現後,她搬到了宿舍,第二年嫁給了一個北方男人。
秋儀非常瞭解小萼——沒有什麼能阻止她過上好日子,包括她的兒子,所以她說,“這是我預料到的”,她很清楚小萼最終會離開孩子。對物質生活的強烈慾望使她忽視了自己的情感歸屬。對小萼來說,愛是空虛的,一點不值錢,誰能讓她過上好日子,她就跟誰走。全世界她最愛的,永遠是她自己。
很難去評價在這樣的一個亂世中,兩個女人的行為處事究竟是誰對誰錯,但是不難得出的結論依然是,兩個女子的人生,似乎都已經千瘡百孔,她們堅持做自己的最終失去了幸福的生活。
而擁有了所謂的好日子的,卻始終沒有過過一天隨心所欲的日子,那麼得與失也就變得更加抽象,更加的難以批判。但是回過頭來想想,似乎人生本來也就是這樣,總是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迴圈著人生的悲劇,這也便是所謂“躲不過的命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