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破不立
規則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如果我們全部遵循,我們會發現,我們幾乎寸步難行,原因很簡單,因為規則與規則之間本來就存在著矛盾。
比如穿衣,在周王朝時期如果你在蠻族那麼衣服必須“左衽”而散發,如果你在周王朝屬地,那麼衣服必須“右衽”而束髮。比如吃飯,同時佛家,印度佛家和藏傳佛教允許吃肉食葷,中原佛教卻嚴禁如此,要求只能食素。
綜上所述我們會發現規則說起來是似乎是一個我們應當遵循的處事法則,但其實如何來執行,執行到什麼程度卻並沒有一定的尺度。
這是一個看似複雜卻其實很簡單的問題。因為面對規則其實有三種處理方法:
第一種人,制定規則;
第二種人,在規則內執行自己的想法;
第三種人,在規則內被規則左右。
第一種人是時代的強者。比如夏王朝的第一任帝—夏啟,他打破了公天下建立了家天下,讓世襲制度取代了禪讓制;比如周王朝的第一任周公—姬旦,他主導確立了禮樂制的規則,讓周王朝透過禮樂制度延續了約八百年;比如私學教育的開啟者—孔子,他打破了學在官府的桎梏,讓寒門有了逆襲的機會。
平心而論,這一類人本身都有著極強的攻擊性,他們制定的規則都建立在對舊有規則的破壞之上。這種破壞並不只是對制度的破壞,同時也是對舊有制度支持者的血腥鎮壓和屠殺。夏啟手中沾滿了伯益一方的鮮血,周公姬旦手中沾滿了山東三監諸國的鮮血,孔子一脈手中沾滿了周景王無射變法黨人乃至守藏、徵藏吏一脈的鮮血。
可這種人又通常都是成功者,他們的行為不符合先進文明戰勝落後文明,也不符合有道勝於無道。因為他們深深的明白一個道理只要在新的秩序和規則建立之前保持強勢那麼最後他們建立的規則就是所有人都需要遵循的規則。
第二種人是時代的掌控者。他們認可規則,但卻不迷信規則;他們有一定的實力,但卻或是因為不自信,或是因為實力確實不足以顛覆規則,或是應為諸多考量而在躲在規則體制內。他們喜歡用規則來解決對手,用規則來維護自身權利。
他們的觸角四通八達,對於顛覆者或者意圖顛覆者或是拉攏或是消滅。這些人多數處在文官系統,喜歡用平衡之道來處理問題。
比如戰國末期趙國宰相—郭開,歪曲使者之言趕走了廉頗,借用體制規則弄死了李牧,雖然幹掉了趙國兩位肱骨之臣,自身卻依然屹立趙國朝堂不倒;比如楚國權臣—李園,借用親妹走入楚國後宮,借君王臨終誅殺春申君,排除異己,雖然不得人心卻也是獨霸楚國朝堂;比如吳國宰相—伯嚭,金銀進宅若海,美女入室不決,憑藉朝堂的權衡之術,逼死了吳國中興之臣伍子胥,卻依然讓夫差信任無以復加。
平心而論,這種人並不喜歡使用暴力。因為暴力是危險的,這種暴力可能會影響到自身。所以運用規則,讓不拘小節者觸犯規則並因此敗亡才是最好的選擇。
第三種人是時代的凡人,他們的行為有跡可循,碌碌無為在規則中被盤剝,謹小慎微的活著卻朝不保夕。他們有些知道規則不過是為了維護少數人利益,而對多數人設定的屏障,當然更多數人則並不會有這樣的認知。但無論如何大家最後都會預設有很多人在規則之外,或不遵守規則,或任意操縱規則。
平心而論,我們大多數人都屬於這一類人。我們沒有辦法改變規則,也沒有辦法挑戰規則,所以按照規則並請求規則能夠良好執行便是我們唯一的期盼。除非規則下平凡的大多數無法存活,不然這一類人並不會去挑戰甚至反抗規則。
誠然面對規則人們有這三種選擇,但這三種選擇又並不是孤立的。當極端情況出現,平凡的大多數無法生存時,這三類人便會發生轉變。
或是第一類人推倒第二類人,與第三種人共同瓜分第二類人(即所謂的懲治貪官或處理奸商);或是第二類人聯合第三類人,推翻第一類人(即所謂的革命);或是第一類人,聯合第二類以及部分第三類人共同剝削其與第三類人(即所謂的改革或者是清楚招安)。
當第二類人聯合第三類人共同推翻第一類人的局面產生時,舊有的第一類人被推下神龕或是被徹底剷平,而舊有的第二類人和第三類人重新洗牌時,局面便出現了兩種可能:
第一,符合舊秩序,重新排座位分糖果。
第二,推翻舊秩序,建立新秩序分糖果。
如果人們選擇了第一種方案,那麼基本可以確定,舊有第二類人會把聯合的第三類人在規則內消滅,成為第一類人。在歷史上這種情況被稱為革命不徹底。
如果人們選擇了第二種方案,那麼就面臨著兩個問題,即在建立新秩序過程中第三類人中的部分與第二類人成為第一類人,或第三類人在建立新秩序中依舊被洗出依舊被新的第一類人和第二類人利用。
在這樣的迴圈中,我們會發現沒有誰是一定安全而穩定的,這是一個較為動態的平衡。而在這個平衡下想要其實只有制定規則的少數派才最有可能獲得最大的收益。而想要成為第一類人的第二第三類人只有一種方法,那就是推翻第一類人。
成於犯規如果想要推翻第一類人,那麼便一定會觸犯規則,而誰的動作最激進,誰就會承擔最大的風險,同樣也可能會迎接最大的收益。
在春秋初期,有大量的犯規者。鄭武公、莊公假冒王命拓展領土,魯莊公藐視周王抬高身價……這些都是犯規,但對於周王朝的根本,宗法制、禮樂制、分封制在這一時期還雖然作為諸侯都多有挑釁,但敢於直接挑戰規則的人在魯隱公四年之前絕無僅有。
但魯隱公四年在衛國卻產生了這樣一個人。他叫州籲,因為是衛國公子,所以被人稱呼衛州籲。他做了一件事,徹底打開了諸侯挑戰周王朝的潘多拉魔盒。
他在魯隱公四年他借用衛國對鄭戰爭失利的時機發動政變顛覆了衛國,並弒殺了衛國國君,他的兄長衛恆公。這件事我們在前面嫡庶之爭的章節中詳細分析過,這是一場借用嫡庶之爭,藉助外力的篡位政變。
但如果放在整個周王朝來看,他的行為具有的破壞力是更為巨大的。首先我們要清楚,周王朝的根本政治制度是宗法制。大宗由嫡長子繼承,嫡次子和庶子在成年或有功後會被封為小宗。成為小宗後的宗主又會對他們的孩子以次分封,由其嫡長子接任地位成為宗主,他的其他兒子在成立更小的小宗,相對這個鞋更小的小宗,小宗又變成了所謂大宗。以此類推,在大宗小宗的宗法制中,小宗作為大宗的藩籬起到保護和拱衛作用,讓整個宗室可以延綿不絕。
在這種制度下,能力不如出身重要。有實際實力的地主地位不如空有封號的奴隸主。在這種情況下誰能夠吸收新力量,誰就更有可能取得成功。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衛州籲發動了篡位弒君。平心而論篡位並不算不能饒恕的錯誤,中國自遠古至今篡位者雖不能說比比皆是,但也並不是絕無僅有。但衛州籲弒君這件事情卻打破了規則。
從春秋往前至夏王朝建立,我們會發現無論是商湯伐夏,還是周武代商,對於前代君王和親族都並沒有趕盡殺絕,非但沒有趕盡殺絕還要為其留下承祭國,保證先代君王可以世世代代承享供奉。
可衛州籲卻殺死了國君,這一現象不但打破了小宗藩屏大宗的宗法制,更破壞了中國自夏以來不滅宗祠的潛規則。可以說衛州籲是完全踐踏了此時的規則。
但也正是因為踐踏了規則,所以衛州籲的叛變才能夠成功。因為在流亡時期,投靠衛州籲的勢力基本都是第三類人。讓我們來看看衛州籲的主要助力:
1、衛亡人,衛國逃跑出來的流浪武士;
2、早年經營的親兵;
3、鄭國公子段的勢力;
4、石厚等衛國大宗的庶子。
這一切的成功都來自於打破規則,正因為沒有過度依靠衛國內大族的支援,驟然發難,讓他的兄長和衛恆公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放棄衛國其他富饒之地,直取首都,讓衛國的大族都來不及做其他舉動,這才是他登臨衛國君主之位的原因。
正是敢於打破常規,才讓衛州籲取得了成功,但隨著衛國國內大族逐漸反應過來,並開始回擊,衛州籲便面臨著所有革命者或造反者都要面臨的問題,是全面推翻規則從建,還是屈服於規則之下呢?
困於宗室在衛州籲成功的取得為衛國國君位置後,衛州籲發現自己其實並沒有真正的成功。
首先,在國內,因為衛州籲所依託的力量並不是宗室豪族,所以對於衛州籲的統治,宗室豪族也本能的有所反感。但衛州籲手中有兵,這就讓宗室豪族不會選擇武力對抗,因為名義上衛州籲也是衛國王室,直接反抗衛州籲極有可能被衛州籲定為謀逆舉家被滅。
這種不反抗不配合的方式,讓衛州籲無法對這些豪族動手,不對這些豪族動手,自然就無法取得他們手中的財富和權力來重新洗牌朝堂。在衛州籲眼裡這些豪族就像一個個縮排殼的烏龜,雖然不足以動搖他的統治,但同樣也讓他無法指染這些烏龜的財富,因為得位不正的衛州籲如果在屠戮豪族,那麼國內對自己不滿的大佬是否會動手反叛,其他中立的豪族是否會被逼得也反叛自己,已經取得國君位置的他不敢賭,所以對於豪族宗室,他只能選擇忍讓。
其次,衛州籲所依靠的力量並不是無條件對其支援的。他們用性命提供的支援在衛州籲取得君主位置後需要衛州籲用財富和地位給與回報。可在衛國衛州籲透過叛亂後取得的土地和財富都極其有限,把這些都拿出來分給支持者,對於衛州籲來講這並不是最好的選擇,掠奪豪族卻又沒有一個合適的藉口。
所以衛州籲能做的只能是對自己的支持者在某些範圍內給與放縱。即在不導致豪族反叛的情況下可以進行適當盤剝。這種默許讓支持者們不能去搶掠豪族的財富,但對於最底層的,曾經和自己一樣的平民,這些支持者卻進行了更狠的盤剝。
畢竟豪族已經擁有了大量財富和地位,盤剝起來還有所節制,而這些新上位的掌權者卻是一清二白上位,吃相就不會那麼好看了。
可即便如此,對於這些支持者而言,衛州籲的給與也還是不夠的,因為衛州籲的地位是他們用命換來了而衛州籲給他們的只是些湯湯水水。可對此,衛州籲能選的還是隱忍。
第三,平民階層對衛州籲的態度。理論上來講衛州籲的叛變對平民是最沒影響的,因為無論誰做統治者平民的訴求都是最低的。他們只要求能夠安居樂業。但這個訴求其實也是最高的,因為無論是鎮壓叛變的一方還是叛變的一方,無論是兵員還是軍費最終都會出在他們身上。
而衛州籲在無法劫掠豪族的情況下,為了保證內部的團結他只能把平民的利益犧牲給自己的支持者。這種犧牲的造成有一部分來自於衛州籲的支持者,還有一部分來自於煽風點火的豪族。這些犧牲讓平民階層受到傷害,所以衛州籲在平民處便失去了依靠。諷刺的是越是沒有平民的支援,衛州籲便越是隻能依靠支持者,不敢對豪族動手;衛州籲越是依靠支持者,不對豪族動手就需要更大的犧牲平民利益,讓平民更加不支援甚至演變成反對自己。
面對國內幾乎所有人共同的反對,衛州籲寄希望於透過獲得外部的認可和對外戰爭的勝利來轉嫁矛盾,他的目標選擇非常有意思。他選擇的目標是鄭國,一個與自己類似同樣有悖於規則的國家。為此他串聯宋國、陳國、蔡國和公子段的鄭國反叛力量。這樣既可以回報對自己有幫助的公子段一方,同時可以透過攻擊鄭國獲得周天子的青睞,最終還可以透過戰爭的勝利來滿足國內各方的需求。
從戰爭形勢上來看他的選擇是正確的,但從周天子對衛州籲的態度來看,他並沒有取得國際上對他的認可。雖然他鼓動的反鄭聯盟成功的壓制了鄭國,但衛州籲忘記了一件事情。他弒君的行為讓他周王的眼中成為了一個更大的威脅。因為鄭國雖然時常會挑戰王權,但卻絕對沒有推翻棋盤,從頭再來的打算,對於周王室,鄭國的鄭莊公會讓其不舒服,但衛國的衛州籲如果有機會卻是可能會直接對王室動兵的可能。
就這樣,無論是內是外,衛州籲都陷入了被動,而被困在一團亂麻中的人越是掙扎就越是無法掙脫困束。
敗於守矩在困束中的衛州籲並沒有發現這些問題,因為他雖然有一定的決斷力和領兵能力,但他的父親唯獨沒有交給他的就是如何運轉政治。
在這種內外交困的情況下,衛州籲無奈的發現自己最為倚仗的部隊已經成為了一個巨大的火藥桶,而為了穩住這個火藥桶,他只有一個辦法,透過豪族的勢力來使得國內政治重回穩定。
在我們現在看來這是一個可笑的決定,既然已經得罪了豪族,為什麼還要想透過豪族來制衡自己的勢力呢?其實這很容易理解。
首先衛州籲並沒有對豪族造成什麼實際損失。在他執掌衛國的時期,我們會發現,即便豪族沒有支援他,他也沒有對豪族揮舞屠刀。所以在衛州籲眼中他與豪族之間是有足夠迴旋餘地的。
其次衛州籲的出身是衛國皇室宗子,平民、武者和貴族對他而言最熟悉的依然是貴族。加之在衛州籲動亂時世家豪族對他也是有過幫助的,所以衛州籲並不認為自己是沒有可能被衛國大族接受的。
在這種形勢的錯判下,衛州籲透過自己的支持者石厚敲響了衛國大夫石家的門。
石家的掌舵人是石碏。這是一個有趣的人,衛州籲的父親曾經問過石碏衛州籲是否能夠成為衛國國君。石碏的答案是衛州籲不足為衛國國君。可當衛莊公死後衛恆公登基之時石碏卻告老歸隱,不問朝堂。另外對於自己的庶子石厚與衛州籲交往石碏卻一面明令禁止,一面又放任兩人交往。這石厚更是在衛州籲偷襲都城的時候組織人手打開了衛國都城的大門幫助衛州籲登臨大位。
對於衛州籲而言石家是與自己交往最深,最有可能支援自己的豪族,起碼石家沒有明顯支援衛恆公,還隱隱的對於自己有過幫助。
對於衛州籲的難題,石碏也給出了一個貌似可行的辦法——“王覲為可。”也就是要覲見周王,讓周王給與衛州籲確定權利,封為衛侯。
這個辦法衛州籲也想但衛州籲沒有機會直接對周王室表達忠心,所以衛州籲透過石厚提出了自己的尷尬——“何以得覲?”周天子怎麼會輕易召見衛州籲呢?
為此石碏提出瞭解決方法,透過周恆王的親信陳恆公,打通覲見周恆王的路線。陳國和蔡國剛剛與衛國建立同盟關係又共同發動了反鄭戰爭,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陳國都是一個可以信任的國家。就這樣衛州籲選擇了相信石碏的建議,並帶著親信石厚一起前往了陳國。
表面上看陳國確實可以信任,石碏也給出了一個合理的建議,但其實實質上卻並非如此。
首先,無論是石碏還是陳國我們可以知道都是明確的尊王一派,而鄭國是挑戰周王室王權的存在,所以陳國也好,蔡國也罷他們的目的都是尊王。衛州籲打擊鄭國的行為對尊王有利,所以陳國、蔡國和石碏並不是對衛州籲友善,而是恰好與衛州籲的行為相統一。
其次,石家站出來支援衛州籲的是庶子,雖然也是石家的人但在家族而言庶子的存在就是為了藩屏嫡子,所以說石家的支援其實非常有限。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衛州籲弒君的行為已經觸犯了周王室和各家大族的底線,衛州籲的存在就是一個巨大的炸彈。
在左傳中還有一段記載,在衛州籲成功之後,魯隱公曾經問過眾仲“衛州籲其成乎?”這個段文字的記載足見,魯隱公對於自己名義上的弟弟其實也是動過殺機的。除此之外,在史記中記載的曲沃代翼中曲沃武公取代晉國君主也正是發生於衛州籲弒君之後。所以衛州籲想在規則記憶體活基本上是不會被認可的。
所以當衛州籲和石厚到達陳國後,等待他們的不是周恆王,而是陳國的屠刀。陳人剿滅了衛州籲的護衛隊伍,將衛州籲綁束交還衛國。被衛國的右宰在濮城一刀結果了性命。
圍棋中有個說法,棋路不可輕便,衛州籲先是依靠貴族,再是依靠流浪武士,最終又渴望得到貴族支援。先是打破規則,再又渴望被規則接受重回體制。這種再三轉變的路線的方式最終導致失敗其實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