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衙內要佔有林沖的老婆,可是一來林沖畢竟不是普通百姓,二來林沖老婆自那日受了騷擾,就一直呆在家裡不再出門,衙內實在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富安為高衙內貢獻了一條十分下流而惡毒的計策。
富安對衙內說:“你們高家門下知心腹的陸虞候陸謙,他和林沖最好。明日衙內躲在陸虞候樓上深閣,擺下些酒食,卻叫陸謙去請林沖出來吃酒。不過不是去陸謙家,而是把林沖帶到別處吃酒。小閒便去他家對林沖娘子說道‘你丈夫和陸謙吃酒,一時重氣,悶倒在樓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賺得她來到樓上。婦人家水性,見衙內這般風流人物,再著些甜話兒調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閒這一計如何?”
高衙內喝彩道:“好條計!就今晚著人去喚陸虞候來分付了。”
我們看這條計,果然是好,讓陸謙去叫林沖吃酒,陸謙是林沖的好朋友,利用林沖對陸謙的信任,光明正大地請他出來,調虎離山,然後騙奸他的老婆。小人之心,太歹毒,小人之計,太陰損!
但是,這條計雖然是好,還有一個問題:這條計涉及到對陸謙品性判斷:既然陸謙是林沖的好朋友,他會配合他們,一起陷害林沖嗎?
實際上,這條計的最高明之處,正在這個地方。
這條計最高明的地方不是那些陷阱的巧妙設計等等,而在於對醜惡人性的準確把握和充分利用。
富安在尋思這條計策時,根本不把陸謙可能拒絕考慮在內,而高衙內也同樣對陸謙能聽從他們而對朋友落井下石深信不疑:“就今晚著人去喚陸虞候來分付了。”時間就在今晚,態度則是喚,如喚一條狗,讓陸謙做這樣缺德的事,根本不怕他猶豫,更不會和他商量,直接“分付了”即可。
我們有沒有意識到,這裡麵包含著富安、高衙內對陸謙個人道德的貶低與蔑視?對他良心與人格的卑視?假如他們心目中陸虞候是一個正派的有良心對朋友誠實仗義的人,他們會這樣安排陸虞候嗎?又假如陸謙是個有道德良知的人,他得知別人這樣編排他做缺德事,他不會感到憤怒嗎!
但是,富安與高衙內根本不會像我們這樣想,他們對陸謙的配合深信不疑。他們也根本沒有覺得他們這樣做對陸虞候有什麼不敬。
為什麼呢?因為他們代表權勢。在權勢那裡,根本就沒有良知、道德、人格等等的位置。
果然!我們錯了,他們對了。
當富安把他的計策向陸謙和盤托出並要求他配合時,陸謙不僅沒有一絲的憤怒,而且沒有一刻的猶豫就答應了富安、高衙內交給他的這樣卑鄙下流的任務。——小人確實往往比君子更能判斷人性,從而利用人性的弱點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接下來,好朋友好兄弟陸謙就坦然走到林沖家裡,把林沖騙出了家門。臨走,還不忘給好兄弟的妻子下個套:
陸虞候道:“阿嫂,我同兄到家去吃三杯。”
特意說明:“到家去”。掘下一個大大的陷阱,卻說得親親熱熱。
一個人,在陷害自己的朋友時,在利用朋友的信任而加害他時,怎麼能做得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如此從容,如此坦然,如此冷血,如此心安理得?
一番轉轉彎彎,兩個上了樊樓喝酒。敘說閒話。而那一邊,林娘子已經被騙至陸謙家,被高衙內關在房內調戲。
李贄在此批到:“富安可恕,陸謙必不可恕!可恨!可恨!”為什麼?因為陸謙是林沖的朋友!兄弟!
陸虞候還有更可恨的。他後來又幫高衙內出了一個計策,引誘林沖持刀進入白虎節堂,然後名正言順殺林沖。
再往下,陸謙更是銜高俅之命,千里奔赴滄州,火燒草料場,要燒死林沖,還要拿林沖的骨殖回去,討太尉歡心!
陸謙的所作所為,確實是狗彘不食。我也在字裡行間,對陸謙批上數個“可恨”字樣。
陸虞候為什麼這麼卑鄙?一個人為什麼會如此墮落?
我不相信陸虞候平時就如此卑汙下流,如果是這樣,林沖與他自幼相交,不可能看不出來。
實際上,林沖非常信任陸謙。連日悶在家裡,他沒有如約去找魯智深,而陸謙一來,他馬上欣然出門,可見二人的友誼。
在樊樓上,林沖對著陸謙嘆氣,又是罵昏君,又是罵高俅,不是絕對信任,林沖這樣謹慎的人,不會如此吐露胸襟。
甚至,他還把妻子受辱一事主動告訴了陸謙。
結論是:陸謙平日裡為人,未必就比一般人更不堪。
那麼,為什麼在特定的時候,他如此卑鄙?
陸謙臨死之前,對林沖說:“不幹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
讀陸謙至此,我吃了一驚。
我突然覺得林沖應該“理解”陸虞候——因為,林沖在此之前,也已經有了很多次面對太尉包括太尉養子高衙內時的“不敢”。
我突然覺得我們讀者也要“理解”陸虞候——我們面對我們的“太尉”的時候,我們“敢”嗎?
我們在讀《水滸》的時候都自我感覺很好,站在道德高地上,痛斥陸謙。
但是,假如,我們的“太尉”也這樣“差遣”我們一回,在我們一生的這一“特定”的時刻,我們“敢”嗎?
是什麼讓陸謙如此卑鄙?是權力。
是什麼還會讓我們一樣卑鄙?是權力。
為什麼我們都是潛在的卑鄙者?因為我們生活在權力社會里。
如何把我們從卑鄙的道德泥沼裡解救出來?——把我們自己從權力社會里解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