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圖景》的作者卡羅爾提出的詩性自然主義本身其實不算是一種價值觀，它的主要作用是夯實價值觀賴以維持的基礎，從而重建人生的意義。這個基礎就是前面說的“中間層”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卡羅爾認為，詩性自然主義要一層一層地把基礎夯實。我在這裡主要介紹其中兩個基礎：第一、複雜性會自發湧現；第二、演化會自我引導。這就是生命存在而且有意義的原因。

先說第一點。請你設想你面前有一個杯子，一半兒是咖啡，一半兒是牛奶。物理定律告訴我們，咖啡和牛奶的分子最終會完全混在一起。在這個過程中，有一種叫作熵的物理量越來越大；同時，有一種叫作自由能的物理量越來越小。自由能的字面意思就是自由的、可以被利用的能量。我們平時能利用的能量都屬於自由能。你可以簡單地把熵增的過程理解成消耗自由能的過程，這兩個概念是此消彼長的關係。

以上是物理學角度的描述。但是在現實中，你的感受可完全不是這樣的。你會看到咖啡和奶混在一起後形成很多花紋；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花紋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這就是複雜性。但是，當複雜性增加到某一刻時，就不再增加，而是開始變小，也就是說，當咖啡和牛奶完全混合在一起時，杯子裡的液體又變得很簡單，很容易描述了，複雜性又變成了零。

於是，卡羅爾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儘管熵永遠在增加，自由能永遠在減小，物理定律永遠成立，但是在自由能減小的過程中，複雜性是可以自發湧現的。剛才我們說了，湧現出來的概念也是真實存在的，所以，複雜性也是真實存在的。

當然，咖啡和牛奶只是一個比喻。假設你回到了36億年前，在地球海底的熱泉口觀察一系列消耗自由能的化學反應，你會發現，一種新的複雜性誕生了。這種複雜性主要幹兩件事：一是消耗自由能，我們現在叫作新陳代謝；二是複製自己，使第一件事可以維持下去，我們現在叫繁殖。而這種新的複雜性，就是生命。

卡羅爾強調，生命有沒有意義，取決於你從哪個角度看待它。從物理學的角度看，它就像咖啡和牛奶開始的那一刻，有一大堆自由能等著它消耗，它就是一堆消耗自由能的化學反應，沒法建立意義。但是，如果你從生物學的角度看，生命要新陳代謝，要複製自己，這就是它的意義。這兩種描述方法都是對的，關鍵在於你的目的。

好，瞭解生命複雜性會自發湧現，我們接著說卡羅爾要夯實的第二個價值觀基礎：演化會自我引導。在生命的層面，我們不能只琢磨物理規律，還得同時考慮生命層面特有的規律，那就是達爾文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也就是演化。卡羅爾指出，演化會讓生命進一步產生更多複雜性。比如，生命要想更好地消耗自由能，就得演化出收集外界資訊的器官，比如眼睛。有了眼睛這樣的感覺器官，就得有一個組織專門處理這些器官傳來的資訊，也就是大腦。當原始的魚類從水裡爬到陸地上以後，由於空氣的能見度比水高，它們看得更遠，看到的東西更多，這些東西在視野中停留的時間更長，於是，它們的大腦必須演化出記憶、對比、想象等更復雜的功能。

當大腦的功能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時，一個副產物就誕生了，這個副產物就是意識。注意，我說的意識是副產物，是說演化本來的效果是讓大腦的功能變多變複雜。但與此同時，意識自發地從眾多的複雜功能中湧現了出來，它不是演化直接的目的。你不要以為你的意識是一個獨立的存在，應該把它想象成一個吵吵鬧鬧的議會，是由大腦各個功能組成的，而且每個功能本身都是無意識的。有實驗發現，把大腦的左右半腦的聯絡切斷以後，一個人就會做出相互矛盾的選擇，本質上就是因為意識是一個由一大堆無意識的功能組成的議會。

你看，在生命這個層面，許多複雜的事物都是自發演化出來的。你不應該以單純的熵、自由能等物理視角來理解它們，還應該同時從演化的視角來理解它們。

到這裡，卡羅爾已經夯實了他要捍衛的價值觀的基礎，然後，他又進一步證明了人生依然是有意義的。

這個證明過程跟剛才的證明生命存在、大腦存在和意識存在的邏輯是類似的。卡羅爾是這麼說的：首先，人的內心感受、自由意志和價值觀，也都是湧現出來的現象，也都起源於最初的消耗自由能時誕生的複雜性。其次，它們都是環境選擇和基因突變的結果。最後，承認它們是真實存在的，完全符合詩性自然主義的三個觀點：它們是一種描述方法；它們和底層的物理學描述並不衝突；用它們來描述我們的日常生活，會非常方便，因此，它們就是最好的描述。所以，你不能說因為人的內心感受、自由意志和價值觀不過是神經網路的一種特殊活動，而這種活動可以還原成物理規律描述的一堆基本粒子，所以人生沒有意義，好好對待家人和朋友、做一個善良的人沒有意義。

隨著科學的發展，湯姆貓的雙腳懸空了，它馬上就會摔下來。但卡羅爾並不是在它腳底趕快重新蓋一所房子，而是給它背上一個噴氣式揹包，讓它即使雙腳懸空也不會掉下來。詩性自然主義就是這個揹包。它並沒有改變雙腳懸空的事實，而是讓湯姆貓在雙腳懸空的同時，仍然保持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