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這張照片,我特欣賞,風華正茂,英氣逼人,眉宇間更有一種責任與擔當,心中的男神哦,他就是今天的男主詩人穆旦。
穆旦的人生經歷,特別豐富。1938年2月,作為長沙臨時大學的學生,他參加了湘黔滇旅行團,歷時68天,徒步到達昆明;1942年2月,胸懷“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之志,他參加中國遠征軍,擔任隨軍翻譯,出征緬甸抗日戰場;1953年,他與妻子從芝加哥回到祖國,任教南開大學;他是翻譯家,晚年完成拜倫的鉅著《唐璜》,被譽為不遜於原文的完美長詩。
只可惜,在穆旦回國之後的歲月裡,坎坷、打擊、憤慨與悲涼,環繞其間。幸運的是,在他悲劇性人生中,白富美妻子周與良,不離不棄,一直與他相濡以沫。
01
穆旦,大名查良錚,祖籍浙江海寧,與金庸金大俠是叔伯兄弟,只是從未見過面。
雖然兩人從未見過面,但心意相通,筆名都是拆字格。金庸,原名查良鏞,“鏞”字一分為二,便成金庸。穆旦,原名查良錚,“查”字上下拆分,成為木、旦。
查氏家族,在海寧是名門望族。康熙皇帝南巡時,在其宗祠外門聯上,御賜“唐宋以來巨族,江南有數人家”。
金大俠曾寫道——
我是浙江海寧人。……海寧在清朝時屬於杭州府,是個濱海小縣,只以海潮出名。近代著名人物有王國維、蔣百里、徐志摩等,他們的性格中都有一些憂鬱色調和悲劇意味,也都帶著幾分不合時宜的執拗。……
02
說起與良的家世,在天津,周家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周與良,祖籍安徽東至。曾祖父周馥,受知於李鴻章,協助李氏拓展洋務三十餘年,人稱“李鴻章的大管家”,並先後出任山東巡撫、兩江總督。
祖父周學海,進士出身,官至浙江候補道。中國的近代工業,素有“南張北周”的說法。“南張”,指的是功蓋東南的狀元實業家張謇;“北周”,指的就是華北新式工商業的開拓者周學熙。而周學熙,與周學海則是手足兄弟。與良的老爸周叔弢,是著名的實業家、藏書家。
若把李鴻章比作是洋務事業的策劃者和設計師,那麼周馥就是洋務事業的實施者和推動者,而袁世凱幾乎就是洋務事業和北洋遺產的後繼者、李鴻章的衣缽傳人。而且周馥與小他22歲的袁世凱,都是同道共謀,惺惺相惜。兩家之間的聯姻,也水到渠成。
周馥將三女周瑞珠,嫁與袁世凱八子袁克軫為妻。袁克軫的母親楊氏,就是袁公最具管家才幹的五夫人。他是楊氏的次子。克軫與瑞珠,生育了兩個女兒:家蘊和家芸。這樁“政治聯姻”,雖然是聽從父母之命,但也算穩定幸福。只是克軫,英年早逝。
這麼說吧,與良老爸周叔弢,若遇到楊氏的長子袁克桓,都要稱一聲“六叔”滴。
03
1946年,穆旦與與良,相識在清華園。與良的二哥珏良,在清華大學外文系擔任講師。而在燕京大學就讀研究生的與良,一到週末就去二哥家。
穆旦呢,是珏良在南開中學同屆不同班的校友,又是西南聯大的同學。中學、大學均在一起,也是難得的緣分。況且,珏良在南開辦雜誌,遇到稿件不足的情況,第一時間就是找穆旦來填視窗。兩人的情誼,老鐵了,以致於大學畢業之後還常聯絡,常走動。
就這樣,在老同學珏良家,穆旦就遇見其妹與良,怦然心動。要知道,秀外慧中的與良,追求者可是甚多。但在穆旦這裡,都不算個事,因為他會製造巧遇啊。
比如說,清華園工字廳舉辦舞會,年輕貌美的與良總會參加,穆旦也去;與良在北師大參加官方出國留學考試,二哥珏良也參加,中午在飯店吃飯,得,不參加考試的穆旦也來了。
席間,他還會調侃地對與良說:“你吃得這麼少,這麼瘦,怎麼能考好呢?還是胖了會更好。”
哪個女生,不想保持身材苗條啊?與良瞅了他兩眼,心想是二哥的同學,就沒好意思懟他。
一次,穆旦問與良,愛讀小說嗎?與良倒是很實在,嘩嘩譁說了一大堆。穆旦殺了一記回馬槍,看了這麼多小說,為何卻考了生物系。與良倒是不客氣,開門見山地回答:“我就是喜歡理科,看小說嘛,只是消遣。”
與良哪裡知道,這個大他五歲的文科男,已愛上了她這個直白的理工女。
這天,穆旦朝與良要照片,說要給母親看。其實,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但與良卻直接回答,沒有。穆旦追著,那就照一張吧。
這下,與良生氣了,心想哥哥的同學我認識好幾位了,別人都沒朝我要過照片,你憑啥啊?
其實,那時的與良,還是太幼稚,太單純,穆旦那是主動出出擊好麼。
04
隨著交往的加深,穆旦會對與良說起他從前的經歷。比如怎麼樣從緬甸野人山,九死一生到了印度 ,又怎麼回到了昆明。
這讓單純的與良,匪夷所思。如此驚聳的生死經歷,她的哥哥及同學都不具備,而穆旦是獨一份。
話裡話外,穆旦總會向與良說起他的家庭。他愛母至孝,對手足也是情深義重。相處久了,與良能深深感到,表面上穆旦是一個沉默寡言,不易接近,但實質上很熱情,能體貼人。與良,心動了。
其實,穆旦本打算同與良一同赴美留學。但自費留學,是要花銀子滴。況且,穆旦的父母與妹妹,都需要他的贍養幫助。那麼,賺錢籌款成了穆旦的一大目標,他去了上海、南京找工作。
1948年3月,與良在上海乘坐郵輪出國,穆旦特意從南京來滬送行,直到船上。而與良送了穆旦一張自己的秀照,算是表明了態度。
與良真是一個好姑娘,家境如何,我不在意,但你的講話風趣幽默,談起文學很有見地,詩也寫得那麼好,當然人長得特別帥,我喜歡。就這樣,穆旦PK掉所有與良的追求者,拔得頭籌,同與良相愛了。
05
人逢喜事精神爽,再加上長得帥氣,穆旦很快找到了工作,隨同聯合國糧農組織前往泰國曼谷,開始掙起外匯來。
每週,穆旦總會寫信給與良,聊聊泰國的風土人情,再談談泰國的經濟。當然,他也會調侃,在泰國生活很容易,不用太累就可以生活得很好,凡事有利必有弊,只是天氣很熱,真夠受的。末尾,加上一句,等到賺夠赴美的路費,就閃人不幹,找佳人去也。
詩人嗎,信寫得如此動情,又如此深情,再放上一些帥哥我在泰國各地的照片,著實讓與良大開眼界。兩人的連結,更加頻繁。
1949年8月,穆旦終於如願以償來到美國留學。與良在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而穆旦更心儀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英文系。他勸周姑娘轉學到紐約,但與良不幹。於是,去了紐約三天後,為了心愛的姑娘,穆旦毅然回到芝加哥大學就讀。
穆旦深知,近水樓臺先得月,與良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子,可是諸多中國留學生仰慕的物件。比起楊振寧、李政道這樣的公費生,他在經濟條件上,真是一言難盡。為了抱得美人歸,芝大就芝大吧。
1949年12月,與良成為穆旦的新娘。兩人前往佛羅里達州,因為與良的五哥杲(發“稿”音)良在那裡的研究所讀博士後。哥哥訂了一個結婚蛋糕,祝福妹妹。在小旅館裡,穆旦同與良,相伴一週後,返回芝加哥。從此,與良有了一個新的身份,詩人的太太。
06
在芝大的那段時光,也是與良最幸福快樂的時光。工作日,幹著自己最開心的事;週末,與朋友一起聚餐,跳舞,打橋牌。最重要的是,身邊還有一位善解人意的夫君,他從來不限制與良的喜好,人生苦短,開心最重要。
與良的家總是那麼熱鬧,因為夫君待人特實誠,同學有困難,穆旦總會第一個伸出手來,所以大家都願意靠近他。
上世紀八十年代,與良赴美探親。當年的老同學都說:“你們在芝大,是最熱鬧的,你們走了,大家都散了,也不經常聚會了。”穆旦,實在是功不可沒。
其實,在穆旦踏進芝大校門時,戰後赴美留學的高潮已過。是迴歸大陸,還是投奔臺灣,這是一個選擇。
而穆旦第一選擇,就是回國。他甚至勸過妻子,不必再讀博士,回去算了。與良可有自己的老豬腰子,這麼多年,辛勞苦熬,你一句話說不讀就不讀了,那我的心血不是白費了嗎?
與良很乾脆,你要回去先走,我讀完學位就回去。這下,詩人沒詞了,但他也沒閒著。當時美國的政策,不允許讀理工科博士畢業生回家,文科不限制。於是,穆旦就在1950年就開始辦理回國手續,只等妻子一拿到學位就走。
1951年夏,與良戴上了博士帽。之後,夫妻兩人,就收到了臺灣大學的邀請函,邀其至臺大任教。甚至,印度德里大學的聘請書,也在信箱裡。因為穆旦的族兄查良釗(當年,在西南聯大,他是校長梅貽琦的得力助手),正任德里大學的教務長。還有美國南部的大學,也向他們丟擲了橄欖枝。可以說,如果他們任意選擇其中的一項,都會有不錯的職位。
但與良還是跟隨著夫君的步伐,回到了大陸。也許在她心底,親屬皆在大陸,回國後兩人在各自的專業上,都能開創一番新天地。這,真是一份美好的心願。
07
1953年1月,穆旦夫婦終於回到了祖國。1953年5月,穆旦出任南開大學外文系副教授,與良為生物系副教授。穆旦在授課之餘,加緊翻譯外國名著。
與良回憶——
那時是良錚譯詩的黃金時代。當時他年富力強,精力過人,早起晚睡,白天上課,參加各種會議,晚上和所有業餘時間都用於埋頭譯詩。
自1954年3月至當年年底,穆旦翻譯的普希金的《普希金抒情詩選》、《青銅騎士》、《歐根.奧涅金》等作品,令讀者廣為驚歎,也更為關注。
此時的穆旦,心中充滿了喜悅。在他心底,似乎想證明,給沒回來的人看,回來了是多麼正確。只是他不會想到,也想不到,屬於他的春天,馬上就要過去;酷暑與寒冬,即將到來。
輪到穆旦,剛講了一句話,就被會議召集人,氣急敗壞地打斷。穆旦見來者不善,轉身就走。在場的巫寧坤等教授,對召集人大為不滿,指責其粗暴蠻橫。召集人怒髮衝冠,將幾個膽敢對自己不敬的教授,罵了個狗血噴頭,揚長而去。
當晚,南開大學將參加會議併發言的巫氏等幾名教授,定為“反黨小集團。”穆旦也在其中,即使他只說了一句話。於是,反黨小集團的各位成員,被隔離審查。
穆旦,抗戰期間參加過“中國遠征軍”的歷史,被重新翻出,並作為一種逆天大罪成為“肅反”物件。隨著審查的不斷深入,穆旦由遠征軍的“偽軍官”和“蔣匪幫的英文翻譯”,晉升為歷史和現行的“雙重反革命分子”。而在芝大留學的經歷,又被晉升為“美國特務”。
後來的與良才聽說,本來打算是把她列為“肅反”物件,可是歷史上實在找不到任何藉口,只好讓她呆在家裡幫助丈夫反省,寫出交代材料。
此時,與良的老爸周叔弢,民族資本家,黨外人士,正擔任天津市副市長。周氏家族,屬於光榮的革命家庭。校方,一時也無可奈何。相對而言,此時所為,尚屬溫和。
沒想到,1958年,突然收到法院判決書,穆旦被定為“反革命分子”。可想而知,這樣的帽子戴在頭上,會是怎樣的震動?穆旦先把訊息告知了岳父大人,又在岳父家中,告知妻子。
如果這時的與良,勇於劃清界限,勇於跟穆旦離婚,也許穆旦就是另外一番際遇了。但岳父大人與妻子的理解,讓穆旦心安了,這是多麼大的慰藉與滋養啊。
雖說穆旦對此遭遇從不抱怨,從不流露,自己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而從不言說,但畢竟身後還有一個家,還有與良為他營造的寧靜港灣啊。
每逢佳節,周家子女聚首天津,岳父大人家熱鬧非凡。但穆旦因是反革命分子,平輩手足自然也會權衡利弊。畢竟,人的天性都是趨利避害的,誰願意與一個反革命分子多言一句呢?即便他是被冤枉的。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啊。
與良看在眼裡,疼在心上。她深知自己丈夫的為人,既然手足如此勢利,她就鼓勵夫君去和老爸談文學。老爸經多見廣,遍經人生百態,對姑爺的境遇很是理解。深愛女兒的他,當然更懂得如何去寬慰自己的夫婿。
與良還鼓勵夫君,與孩子們一起玩。孩子還未經歷過世俗的汙染,他們的心最純淨。這樣,穆旦就對侄輩們講故事,孩子們可愛聽了。
總之,與良用她特有的女性敏感,時時刻刻去撫慰丈夫受傷的心靈。
08
1966年,文革爆發。與良家三個房間的平房,因出入方便,抄家的紅衛兵,一批接一批,書籍、手稿,或搬走,或撕爛,或一把火焚之。甚至,連被褥、衣服都被洗劫一空。
無法無天的一幕,讓穆旦的四個兒女,悲憤心悸——
記得那年8月的一個晚上,一堆熊熊大火把我們家門前照得通明,牆上貼著打倒的標語,幾個紅衛兵將一堆堆書籍、稿紙向火中扔去。很晚了,父親還沒有回來……
直到午夜,父親才回來。看著滿地的碎紙,他面色鐵青,一言不發。
這時,與良與孩子們陪著他,一起整理被扔在地上的書和稿件。與良,總會用行動默默地告訴夫君:我們既然決定牽手相伴,一切苦難,我們一同承擔。
1968年,穆旦夫婦,與一批“牛鬼蛇神”下放到河北保定地區勞動改造。夫妻兩人,不同的村莊,相距幾十裡,不通音信。
1969年春節,即將到來,穆旦心中,焦躁不安。他想念妻子,更想念孩子。終於,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藉著不能出工的機會,穆旦頂著漫天大雪,向王各莊跑去。那是與良所在的村莊。與良看著丈夫,臉色蠟黃,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雪水和著汗水,一起流淌,幾度哽咽。
當得知妻子也無孩子們的訊息,穆旦心頭,掠過一陣悲傷,但他強忍著,安慰妻子——
孩子們都很好!事情總會弄清楚的,要忍耐,不要惦著孩子。
分別時,穆旦從兜裡掏出一小包花生米,還有幾塊糖果,拉過妻子的手,輕輕地放下。與良堅決不肯接受,她要留給丈夫。
穆旦將妻子的心抓得更緊,非要留下,說了一句——
你暈了,吃塊糖也好些,要多注意身體。
望著丈夫離去的背影,與良感慨——
良錚才53歲的年紀,已是步履蹣跚的衰弱老人了。
09
終於,文革結束了。穆旦高興地對妻子說,希望不久後又能寫詩了。但與良心有餘悸,就說,咱們過些平安的的日子吧,你不要再寫了。當時,只要穆旦談到寫詩,與良總是加以阻止。她實在不願丈夫再因寫詩,而遭遇不幸了。
後來的與良,每當想起這一幕,總是非常後悔。因為夫君常說,一個人到世界上來,總要留下足跡的。
1976年年初的一個晚上,穆旦騎著腳踏車,墜入一個深坑。由於身心長期受到的摧殘和折磨,身體極度虛弱,造成右大腿骨折,從此病臥床榻。就是在疼痛中,詩歌的改譯,仍在他筆下繼續。忍無可忍,他就讓孩子們燒一塊磚,熱敷止痛。傷痛稍減,又奮筆前行。
1977年2月24日,將《歐根.奧涅金》修改稿抄寫完畢,穆旦才住進醫院,接受傷腿的手術治療。離家前,他將存放所有譯稿的帆布小提箱,交與小女查平,囑託著——
你最小,希望你好好儲存這些譯稿。也許等你老了,才能出版。
穆旦最關心的,還是他的譯詩,因為詩就是他的生命。2月26日凌晨3時,穆旦合上雙眼,時年60歲。
2002年5月1日,79歲的與良,在美國病逝。2003年9月22日,兩人骨灰,合葬在北京萬安公墓。患難與共的夫妻,至此同穴。
1993年,日本準備出版日文版《穆旦詩集》。漢學家秋吉久紀夫,來華拜訪與良。他挑選了一張穆旦微笑的照片,並說:“雖然穆旦後半生在寂寞中度過,苦難二十年,承受著來自各方的壓力,但他對未來充滿希望,笑對人生。”
而與良就是用她瘦弱的肩膀,支撐著詩人身後那個寧靜港灣的,最重要的基石。
每每想起穆旦與與良走過的這一生,總會想到西方婚禮上的這段經文——
願主保佑這兩位新人從今往後相互擁有、相互扶持,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富裕還是貧窮,疾病還是健康,都彼此相愛、珍惜,直到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