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無事此靜坐,一日如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這首詩根據蘇東坡語錄概括而成,被文徵明弟子,那位擅行草、喜畫蘭的周公瑕刻在了一把紫檀椅子的靠背上。一首絕妙的椅銘。 我想,那樣一把凝重深沉的明代椅子它原來擺放在哪座蘇州園林裡?是滄浪亭,網師園,藝圃,還是拙政園? 幽雅疏朗的拙政園,一座典型的“文人山水之園”。因為家靠近拙政園的關係,我經常去園裡走走。雖然明代文人那種悠閒風雅的生活,早已是“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但是,畢竟給我們留下了印痕。比如明式傢俱,蘇州人俗稱:屋肚腸。遠香堂,留聽閣,卅六鴛鴦館,裡面陳設的各種明式傢俱,古雅,素樸,雋永。輕輕撫摸,我感受它的光潔與舒適,鍾愛它的色澤與雕刻,欣賞它的分量與格調。王世襄先生說過:“中國古代傢俱受到人們的重視,決不是偶然的。就其中的精品而論,結構的簡練,造型的樸質,線條的利落,雕飾的優美,木質的精良,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在慢慢體味的過程中,它啟示我去理解明式傢俱的真正價值。 在江南文化中,園林是夢。 細雨暮色中,我來到與拙政園毗鄰的蘇州博物館新館。一座由貝聿銘設計的古典與現代相結合的建築。樹,亭,竹,池塘,清曠幽遠。在我眼中,它還是園林。閉上眼,做個夢。夢裡有莊子和蝴蝶,米芾和山石,紫藤開了一樹繁密的花。 走進長物齋,我赫然看到了那把周公瑕的紫檀南官帽椅。 長物齋,顧名思議得名於明代文震亨的《長物志》。一本介紹園林建築、花卉園藝、湖石運用、室內陳設的著作,共十二卷。文震亨的園林作品沒有遺存,但從其兄文震孟的藝圃中可見雪泥鴻爪。 長物齋味道十足。奧妙在於它完全符合我對明代文人書房的印象,這印象來自《陶庵夢憶》中對書房的描繪:“不二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牆西稍空,蠟梅補之,但有綠天,暑氣不到。後窗牆高於檻,方竹數竿,瀟瀟灑灑,鄭子昭“滿耳秋聲”橫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視之,晶沁如玻璃雲母,坐者恆在清涼世界。圖書四壁,充棟連床;鼎彝尊罍 ,不移而具。” 長物齋,一座水邊的廳堂。四邊湖石相擁,竹樹環合,水光花影投射屋內。惲南田有一段話,想來我覺得奢侈:清夜獨倚曲木床,著短袖衫子,看月色在梧桐篁筱閒,薄雲掩過之,微風到竹,衣上影動。此時令人情思清宕,紛慮暫忘。這是我向往的生活場景。我在周公瑕的紫檀椅子裡靜坐,環顧屋內的傢俱陳設,遙想著明代的那些事兒。西窗下,一隻黃花梨插肩榫酒桌悄然獨立,對面紫檀三屏風獨板圍子羅漢床倚牆而置。近處,古琴放在黃花梨夾頭榫翹頭案上,餘音繞樑,旁邊則是黃花梨有束腰三彎腿霸王棖方凳和卷草紋浮雕三足香幾。別緻是詩。一排黃花梨萬曆櫃佔滿北牆,古籍善本排列整齊。屋子中央,一張紫檀無束腰裹腿羅鍋棖大畫桌,淳樸敦厚。案頭擺著文房舊物,紫砂茶壺,澄泥硯,粉彩碗盞,青花筆筒……牆上掛著文徵明的山水畫。清潤秀雅。清水方磚地上還有一口天青色素釉的瓷缸,缸裡插著長長短短的書軸畫卷。 我不知覺地放緩了腳步,默默地觀賞這些傢俱與古玩。院落深邃,傢俱裝飾著書齋的棟樑門窗,古玩點綴著傢俱的榫卯腿牙。質樸有豐富,奢華有單調。只有質樸的狀態方能與豐富照面。交相輝映。 這裡展出的不僅是傢俱與古玩,其實是中國古人的日常生活;不僅是觀賞,其實是回憶。走出長物齋,我穿長廊,度曲橋。一棵五針松,臨水照影——照出了回憶。不僅是回憶,更像是想象。 我們要想象一位中國古人,有了他,滿室的傢俱才會靈動。這時,我瞥見了文震亨的身影。他晨起後沏壺茶,然後去書房。看著這些經年累月使用的傢俱,傢俱上雕有精美的圖案:牡丹、蓮花、靈芝、鳳凰、麒麟、螭龍。不勝惆悵。文震亨在那把周公瑕紫檀椅子裡坐定身體,聞著瓶中白茶花的清香,磨一點舊墨,趁著大明殘破的半月之色畫風雨中搖曳的竹枝,竹葉左右紛披,上下飛舞。心情暢快時,臨臨名家法帖。比如黃庭堅的《花氣帖》。的確是花氣,臘梅的花氣。 寂無人聲。我在博物館內盤旋。當我重新站在長物齋,西窗外一株姿態婀娜的宋代臘梅躍入眼簾。這株臘梅上有唐代的枝條,明代的枝條和清代的枝條。就像明式傢俱,紫檀四開光坐墩是宋代藤墩的發展,玫瑰椅是宋代扶手椅的改進,還有唐代壺門床、壺門案和須彌座,是有束腰高桌的淵源。在我看來,傢俱在清代有集大成的勇氣,實在也是創造力衰退的流露。天井裡堆著很厚的積雪。臘梅花在大雪中吐蕊綻放,點點簇黃。當然,還有竹子。我想從宋代絹畫上取下一節墨竹,吹出美妙的笛聲簫音來,縈繞在高低錯落的明式傢俱間,不絕如縷。 園林是夢。作為文徵明的後人,文震亨苦悶的是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卻不能兼濟天下,惟有獨善其身。他隱匿在書齋裡寫《長物志》。造夢。於是,失意的時候他得意了:得人性之意,得審美之意,得天地造化之意。 睜開眼,我相信古人一定也夢見了我們,作為憑證,把這些氣韻生動的傢俱留在這裡,提醒我們時時揩拂上面的灰塵,想著他們曾經寄寓在這些身外之物中的夢。 佇立窗前,我深深地嗅吸著從外面深遠的天地飄來的草木氣息。小小的書齋,與浩大的天地連一起。文震亨說室廬之制,“居山水間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吾儕縱不能棲巖止谷,追綺園之蹤;而混跡廛市,要須門庭雅潔,室廬清靚。亭臺具曠士之懷,齋閣有幽人之致。又當擇木怪籜,陳金石圖書。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歸,遊之者忘倦。”懷著這樣的憧憬,我來到呂勝中的《山水書房》。作為大型裝置作品,《山水書房》使用了五千多本各種學科門類、文字版本、文化層面的書籍,並由書脊在三壁書架上拼成一幅巨大的古代山水畫長卷,構築了一個觀眾可參與其中的書房。它是自然的象徵和“可遊可居”的世外桃源。我徘徊在《山水書房》裡,不斷地閱讀與思考。 人生的辛苦、悲傷和歡樂都會強壯身體和鍛鍊意志,同時也會耗失生命。由此,人生的價值與真諦是什麼?在山水書房裡,有對這些問題的理解和回答。這種理解和回答是在漫長的歲月中形成的。山水書房裡生活過一些特殊的人物,他們是孔子、孟子,是屈原、杜甫、蘇東坡,有了他們,有了他們的哲思和詩章,這個書房就四壁生輝了。 從遙遠的山岡我登高回望,風雲際會,無限感慨。 唐人的別業構築於青山綠水間,門窗俱開,踏歌聲此起彼伏。極目江河湖泊,一股浩然之氣盡收眼底,一覽無餘。 大宋的庭院秀雅疏朗,目光不再遠行。城春草木深,不免感時傷情。即便宋人在繪畫上有將山水縮小的智慧。 明清之際,文人士子歸園田居,大隱隱於市,在高牆內分水裁山,營造返樸歸真的園林。於閒情逸致中,吟詩抒懷。繁華消盡,煙雨樓空。歷史煙雲飄散處,只餘下一間書齋。我開啟窗戶,讓陽光灑進來,月光照進來,星星走進來,風有時也跑進來,雨點也會兩三點跳進來,雪花紛紛地飄進來。嫩綠枝頭傳來布穀鳥的啼唱。 現在,正是花事爛漫的春天。從拙政園看完“杜鵑花會”後,我來到蘇州博物館新館閒逛。走進長物齋,感覺親切,又有些恍惚:不知是在拙政園的海棠春塢,還是在藝圃的香草居。似幻亦真。它們分明就是一身所化。抬起頭來,我發現屋頂上開著天窗。雲天與月亮映在屋中,我見到的是造園者的匠心。 時間是最大的收藏家。我一次次地來到蘇州園林,無事此靜坐。我饒有興致地看著各種明式傢俱,逐漸領略它們的藝術價值。散淡中見珍貴。明式傢俱是細節,是蘇州園林精神的體現,確切地說,是園林這幅山水畫上的筆墨,筆精墨妙,所以蘇州園林耐看。
二
在上海博物館的明清傢俱珍品室裡,陳設著各種傢俱,大致有椅凳、桌案、床榻和櫃架四類。看著這些熠熠發光的傢俱,我們自然會想到兩 個人:王世襄和陳夢家。前者如今健在,是受人尊敬的收藏家、大玩家;後者已在“十年浩劫”中含恨離世,他的名字漸漸被淡忘。我對王世襄較為熟悉,對陳夢家卻不甚瞭解。為此,我專門去網上查詢他的有關資料。得知概況:陳夢家是二十世紀30年代新月派著名詩人,去國外執教、遊歷數年後,回國從事古青銅器和古文字學研究,並擔任過清華大學的教授。 建國前後,王世襄和陳夢家收藏明清傢俱,樂此不疲,傾囊以求。由於共同的興趣,兩人在北京常有來往。王世襄在《懷念夢家》一文中寫到:“夢家比我愛惜傢俱。在我家亂堆亂放,來人可以隨便搬動隨便坐。夢家則十分嚴肅認真,交椅前攔上紅頭繩,不許碰,更不許坐。我曾笑他‘比博物館還要博物館’。” 1985年,王世襄著錄的《明式傢俱珍賞》在香港出版,其中有38幅彩版,就是陳夢家的舊藏。《明式傢俱珍賞》的扉頁上,醒目地印著“謹以此冊紀念陳夢家先生”。 我對明式傢俱的初步知識,受此書影響較大。閒暇時,常常在書房中對照翻閱。王世襄在書中說到:傳統傢俱的榫卯結構也是明代而達到了高峰,並延續到清前期。成果的取得來自精湛的宋代小木工藝,而入明以後,對於硬木操作又積累了經驗。性堅質細的硬木,使匠師們能把複雜而巧妙的榫卯按照他們的意圖製造出來。構件之間,金屬釘子完全不用,鰾膠粘合也只是一種輔佐手段,全憑榫卯就可以做到上下左右,粗細斜直,連接合理,面面俱到。除了這些,明式傢俱還有其他客觀標準,比如它的色澤、縝密、線條和雕工,乃至品質都可以討論,只是論傢俱論到最後,竟只剩喜愛兩字,而喜愛是無價的,那是自己珍重的心情。 我想,做個明代木匠大概比傢俱商更興奮快樂,明式傢俱的世界要大得多繁複得多。那麼,收藏家的驚喜與意趣豈不更甚? 雖然王世襄和陳夢家收藏的共同目的是為了保護古傢俱,他們的初衷是樸素和單純的,但收藏明式傢俱正好吻合了他們的情感所需。這樣的精神需求,在一個殘酷激烈瘋狂的年代,還是很溫馨的。 站在明清傢俱珍品室,面對這些年代久遠的美輪美奐的傢俱,我唏噓不已。它們曾經的主人耗時數十年,背後的輾轉與艱辛可想而知。而今天,在持續升溫的中國古傢俱熱中,人們也許更多的是關心古傢俱在市場上的拍賣價格。 藝術的價值不能簡單地用金錢來衡量,可是沒有足夠的金錢,我們怎麼能一窺明式傢俱的絢麗與神采?觀賞到各式各樣的棖子,看到牙條、托腮、冰盤沿、託泥以及“攢邊裝板”的使用,尤其是精巧絕倫的榫卯工藝。 我在一張明黃花梨一腿三牙羅鍋棖加卡子花方桌前,躑躅不前。桌子的名稱長長的,與之相配的是流暢的線條與精美的雕飾。它的姿態,清奇,峭拔,柔婉,使我想到殿春簃裡秀姿豔質的芍藥花。王世襄有詩曰:器用室所需,床廚椅案桌。這張方桌曾被王世襄用來擺放原汁原味的鱖魚湯,冬筍山雞片和豌豆苗這些佳餚,也說不定。 王世襄和陳夢家收藏的明式傢俱以素面或淺浮雕居多,透出濃重的書卷氣。我看過他們的照片。王世襄憨厚木訥,陳夢家俊朗灑脫。均無食肉相。兩人深厚廣博的傳統文化素養,在點點滴滴的平淡生活中得以體現。 王世襄、袁荃猷,夫唱婦隨。王世襄著述中傢俱的複雜的結構圖都由夫人一手繪製。袁荃猷把王世襄的一生愛好、研究成果以剪紙的形式表現,加以總結,名為《大樹圖》。共有十五個種類,明式傢俱排在第一,居樹正中。裡面擺放著王世襄常用的三件紫檀傢俱:宋牧仲紫檀大畫案,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嵌螺鈿螭紋腳踏。案上放著《明式傢俱珍賞》、《明式傢俱研究》,還有一盆春蘭。 陳夢家、趙蘿蕤,神仙眷侶。當年,攻讀英美文學的趙蘿蕤作派西化,周圍有眾多追求者。她只對陳夢家情有獨鍾,認為他長衫落拓,有中國文人的儒雅氣質。寬敞幽靜的四合院,陳夢家、趙蘿蕤婚後的家。裡面有青蔥繁茂的花木,有擦得鋥亮的鋼琴,還有一屋子妍秀生姿的明式傢俱。 明清傢俱珍品室闢有一角,陳列著明式傢俱採用的五種珍貴木材:黃花梨、紫檀、鸂鶒木、鐵力、櫸木。儘管黃花梨及鸂鶒木的花紋多彩斑斕,有“鬼面狸首”之稱。但我還是鍾情紫檀,褐紫的,濃黑的,古雅靜穆的色澤,緻密凝重的肌理。我在王世襄收藏的宋牧仲紫檀大畫案前,駐足。這件重器,雍容華貴,頗有來歷。 宋牧仲紫檀大畫案,光緒末為清宗室溥侗購得,他在案牙上刻題識如下:“昔張叔未有項墨林棐幾,周公瑕紫檀坐具,制銘賦詩契其上,備載《清儀閣集》中。此畫案得之商丘宋氏,蓋西陂舊物也。曩哲留遺,精雅完好,與墨林棐幾,公瑕坐具,並堪珍重。摩挲拂試,私幸於吾有夙願。因題數語,以志景仰。丁未秋日西園嬾侗識。”它與其他79件明式傢俱被王世襄以低價轉讓給香港莊氏兄弟捐贈上海博物館。 回想我第一次觀看明式傢俱,純屬偶然。當時,我是專門攜小兒去上海博物館觀賞青銅器的。因為時間寬裕,我走進明清傢俱珍品室。沒多久,小兒便嚷著要走。經再三勸慰,匆匆看完。 早晨,在拙政園的枇杷園,無事此靜坐。我忽然想起黃庭堅《花氣集》裡的兩句詩:花氣燻人乞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這兩句詩像是對明式傢俱的概括,尤其後一句,既道出了明式傢俱的緊要處,也反映了我“其實過中年”的心情。
三
明式傢俱大致分為:京作、蘇作、廣作三種。蘇作傢俱的主要產地在蘇州市和周邊的木瀆、東山、光福及常熟等地。據史料記載,蘇州專諸巷有木作:琢玉雕金,鏤木刻竹,雕漆裝潢,像生增繡,各類聚而列肆焉……琦名繡之屬,無不及其精巧,概之曰:“蘇作”。 正巧,我的婆婆就是蘇州東山人。她的臥室裡長年置放著一口櫸木悶戶櫥,一具抽屜的。滄桑。靜穆。散發著生活的神秘的氣息。守歲時,她會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些小巧精緻的糕餅遞給我們分食,餡心有玫瑰的,薄荷的,還有杏仁的。百年老店採之齋、葉受和精工製作。這是悶戶櫥帶來的驚喜,值得我好好享受。 我眼中的蘇作傢俱格調大方、造型簡練、比例適度、精密素雅。最上品的蘇作傢俱所用的木材一般是黃花梨,但據我瞭解,民間常用的卻是櫸木、柞榛木和柏木,以“清水貨”居多。“清水貨”是蘇州人對素面朝天的小姑娘的戲稱。這也是評論傢俱的俚語。指紫檀、黃花梨、櫸木之類的硬木上蠟前不著色,保持天然的色澤與紋理。 蘇作傢俱用料恰當,大件器具採用榫卯結構手法,小件器具更是精心琢磨,把傢俱上的大與小、簡與秀完美地結合起來,增一分則長,減一分則短。工藝技巧的鬼斧神工。讓我頻頻驚歎。 初春,我獨自去蕭疏清幽的滄浪亭賞蘭,見亭臺水榭間隨意置放著兩三件蘇作傢俱,說不出的雅緻。一陣發呆。不禁想起夏日炎炎,有朋自遠方來,陪同遊園的情景。在翠玲瓏裡,大家圍坐在竹節樣的明式桌椅前喝茶。樹影與竹石在窗裡窗外滲綠。清涼。舒暢。 在滄浪亭,我沒有“遊園驚夢”,但我與蘇作傢俱確實有過豔遇,差點“醉歸”。晌午,我去中藥店配藥。發現牆角有一張明代蘇作黃花梨平頭案,素牙頭、素牙板,整件器物光素圓潤,除了陽線,別無裝飾。風韻迷離。我百看不厭,難以釋懷。 與京作、廣作傢俱相比,蘇作傢俱“素處以默,妙機甚微”,更富詩書情懷。童年時,我家有一具櫸木門圍子架子床。它的妙處難以言傳。夏夜,我躺在涼蓆上,一邊聽母親在耳畔輕輕吟詠唐詩宋詞,一邊用手摩挲著海裳紋絛環板,漸漸入夢。搬家時,父親一時嫌它繁縟厚重,便賤賣給了舊貨店,買了一張新式“片子”床。不久,他後悔不迭。因著這個緣故,他與我時常去皮市街、吳趨坊一帶的紅木舊貨店裡轉轉。為了一個情結,不是為了淘寶。店堂裡高高低低堆滿了破舊蒙塵的傢俱。真品假貨,魚龍混雜。我看得心跳不已,終究沒有下手。收藏靠的是眼力,玩味的是智慧。 明代的蘇州工匠對器形之追求,無聲無形,當用心時用意,不當用心時用趣。近幾年,我見過的仿製蘇作傢俱不少,大多粗製濫造,真是味同嚼蠟。畢竟,稱木作匠人為“木秀才”的年代已過去了,做蘇作傢俱的那份細微心情難在了…… 好在我對蘇作傢俱的喜愛始終未變。蘇作傢俱是藏匿在小街深巷中的小家碧玉,她的芳蹤麗影,我們得去尋找,去尋找。休息天的傍晚,漫步平江路,有些口渴,順便走進朋友家。一座老宅依水而居,粉牆黛瓦。踏進院門,主人正站在石桌前,修剪一盆雀梅樹樁盆景,他的妻子坐在櫸木小燈掛椅上刺繡,兩人輕輕地說著話。夕陽斜照,粉牆上映出雨痕,樹蔭,藤影,斑駁搖曳,加上黛瓦不露聲色地一壓,有些逝水流年的味道。我倚在冰格紋的屏門上,往裡望去,廳堂如此陰暗。定神一看。櫸木八仙桌上放著一大盆水仙花,清香撲鼻。風吹過,花枝微微顫動。朋友在井闌旁,與妻子一起燒水沏茗,招待我這位不速之客。他們是《浮生六記》中的沈三白與芸娘,寧靜從容的生活中,洋溢著幾分“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的詩意。我在客廳裡,無事此靜坐。望見黛瓦上小心翼翼地爬過一隻白貓,還是發出些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