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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書中的有關記載或說法,並不一定都是對的,即使是著名的學者及其著作,其中也會有這種情況。對此,我曾有如下的體會,並以一例說明之。

初讀書,白紙黑字滿目,彷彿字字確鑿,句句有理,天下無復可言者。久之,涉獵漸廣,研讀漸深,便覺彼此或有牴牾,或有乖異,然向無以定其是非,辨白黑,意在依違之間。又久之,考校益深且細密,諸書可以互相參證,左右逢源,全盤皆活。則前之疑者可得而釋,惑者可得而解,彼此此彼可得合而連之也。反觀早日所讀之書,則在在有可申說者也。學者至此,或以為足矣,吾以為不然。今日之可說,之所說者,猶未敢自信於心,以為莫可損益也。他日視之,或又淺言妄語亦未可知。故曰學無止境,宜不驕不躁,持之以恆,始得見其功效也。

據此而考校古書,自會發現其中多有誤說,以下僅揭一例,他則略焉。

葉德輝《書林清話》為研究古書者所熟知,受到人們的稱讚。但其中或有誤記,須細讀而辨明之。

葉德輝的《書林清話》

《書林清話》敘述刻書源流,張舜微《清人文集別錄》中說他“閱肆日久,藏書素豐,庫掌畢生,不妨精熟,故版本之學.最能名世”。

葉德輝,湖南湘潭人,清光緒十八年(1892)進士,清末民初著名藏書家。1927年大革命時期,他罵農民運動是“痞子運動”,被農民協會處決。

此書卷三“宋司庫州軍郡府縣書院刻書·兩浙東路茶鹽司本”條曰:

(北宋神宗)熙寧三年(1070)刻《外臺秘要方》四十卷,見黃書錄、陸志、陸跋。(即黃丕烈《百宋一廛書錄》及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詳後)

葉氏以熙寧刻本屬兩浙東路茶鹽司本,誤,有三事可證之。

《外臺秘要方》一書(唐王燾撰,北宋林億等人上進),在宋代凡有兩刻,一在熙寧二年,為北宋國子監刊本,刻於杭州,一在紹興初年,為兩浙東路茶鹽司刊本,刻於紹興。

王國維《五代北宋監本考》(見《王國維遺書》第十一冊)卷中,記載北宋監本有《外臺秘要方》一書,王曰:

外臺秘要方四十卷,熙寧二年五月二日奉中書箚子奉聖旨鏤板施行。

王氏《兩浙古刊本考》捲上“杭州府刊板甲北宋監本刊於杭州者”條亦云:

外臺秘要方四十卷,熙寧二年五月二日奉中書箚子奉聖旨鏤板施行。

可知《外臺秘要方》一書北宋監本刻於杭州。王氏兩考者,實即一書。此即熙寧二年刊本。

《兩浙古刊本考》(見《王國維遺書》第十二冊)卷下“紹興府刊板甲·浙東轉運司本”條下曰:

外臺秘要方四十卷,右從事郎充舉兩浙東路提舉茶鹽司幹辦公事趙子孟校勘,右迪功郎充兩浙東路提舉茶鹽司幹辦公事張寔校勘,每半葉十三行,行二十四字。

王國維:《五代兩宋監本考》,載《王國維遺書》

王國維:《兩浙古刊本考》,載《王國維遺書》。

《王國維遺書》目錄

兩浙東路茶鹽司本《周易註疏》

《中國版刻圖錄》第一冊“宋版書”一類收有北京圖書館所藏茶鹽司本《外臺秘要方》一書書影及提要,曰:

卷末有兩浙東路提舉茶鹽司幹辦公事張寔、趙子孟校勘各一行,刻工南宋紹興九年又刻《毛詩正義》(紹興府刊),二書乃同時同地刻本。

又曰:

是書半葉十三行,行二十三、四字。

《中國版刻圖錄》

《中國版刻圖錄》內頁

《中國版刻圖錄》內頁

此書所載與王氏所考亦同為一書。此即紹興初年刻本。

據此,可知熙寧二年刻本乃北宋國子監刻本,刻於杭州,紹興初年刻本乃兩浙東路茶鹽司本,刻於紹興府。

兩次刻本,時間地點相差甚遠,不能混而為一。葉氏未將二者分辨清楚,既定為茶鹽司本,又說刻於熙寧二年,則自相矛盾,實為誤記。又將熙寧二年記為三年,此或一時筆誤,為害尚小。

葉氏同書同條又曰:

紹興三年刻揚雄《太玄經》十卷,見《四庫書目提要》。

查《四庫書目提要》,有揚子《太玄經》十卷,然無紹興三年刻之說。此恐葉氏誤記。

《太玄經》今有明代萬玉堂仿宋刻本,卷五未及卷十後附王涯《說玄》,篇末皆有“右迪功部充兩浙東路提舉茶鹽司幹辦公事張寔校勘”一行。此本每半葉八行,行大小字十七。

王國維《兩浙古刊本考》卷下“紹興府刊版甲、浙東轉運司本”類,亦有“《太玄經》十卷,《說玄》一卷,《釋文》一卷,右迪功郎充兩浙東路提舉茶鹽司幹辦公事張寔校勘,每半葉八行,行十七字”之記載,與今之萬玉堂本全同,知其即萬玉堂仿刻之祖本。

由此可知張寔的身份。張寔一人既校勘《太玄經》,又與趙子孟同校《外臺秘要方》,事當在二人充任茶鹽司幹辦公事之時。葉氏將張、趙合校《外要秘方》歸入熙寧三年(1070),張寔所校之《太玄經》歸之紹興三年(1133),其間已有六十三年,一人以同一身份於同一地點校書,豈可有如此之久者?此又不合情理明甚。由此可證葉氏之誤。

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三十四“答盧學士書”曰:

讀閣下所校《太玄經》,雲向借得一舊本,似北宋刻本,末署名迪功郎充兩浙東路提舉茶鹽司幹辦公事張寔校勘。大昕案:建炎初,避司陵嫌名,始改“句當公事”為“幹辦公事”,此結街有“幹辦”字,則是南宋刻,非北宋刻矣。《宋史》遇“句當”字多易為“幹當”,此南渡史臣追改,非當時本文也。

此辨甚明。“幹辦公事”乃南宋時官名,《外臺秘要方》校勘官趙子孟、張寵結銜皆曰“幹辦公事”,知二人皆為南宋高宗以後之官員。而熙寧乃北宋神宗年號,南宋之幹辦公事何以早在北宋神宗時就已充任校勘官?此實無以解。以此亦可證葉氏之誤。

又查黃丕烈《百宋一廛書錄》及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二人亦將兩浙東路茶鹽司紹興間刊本誤為熙寧二年刻本。二人所收之本卷末皆有趙子孟、張寔校勘二行,知二人所藏實皆紹興初年刻本,而非熙寧二年國子監刻於杭州者。

黃丕烈,蘇州人,乾隆五十三年(1788)舉人,朝廷讓他當直隸知縣,他不就職,在家治學和藏書。

《百宋一廛書錄》

陸心源,浙江湖州人,官至福建鹽運使, 藏書頗多,有皕宋樓、十萬卷樓、守先閣三座藏書樓。死後,1906年,他兒子陸樹藩將他的藏書賣給日本巖崎氏的靜嘉堂文庫,大批中國珍貴古書,於是散失於日本。

《皕宋樓藏書志》

《皕宋樓藏書志》

國子監本在前,茶鹽司本在後,國子監本乃是書首次刊刻於世,為茶鹽司本之祖。茶鹽司刻書時,實據國子監本仿刻,原貌未改,保留了當初的林億等人的上書箚子及中書批覆箚子,及林億等人的題銜。黃、陸即由此而誤為熙寧二年刻本,並未細察其書,忽略了卷末趙子孟、張寔二行題名。葉氏見有趙、張題名,故定為茶鹽司本,是,然仍未辨明二人的年代,誤信卷首刊刻箚子,塗致誤曰為兩浙東路茶鹽司熙寧三年刻本。此又正誤混雜矣。

王重民先生《中國善本書提要》“子部醫家類”有《外臺秘要方》一書,題為“殘存二卷二冊”,存北京圖書館。據王先生稱,此本亦有趙子孟、張寔校勘題記,故定為“宋兩浙東路茶鹽司校刻本”。此說是。然王先生又據陸心源所藏全本之孫兆序後林億等人的銜名,而稱“因知此本乃宋熙寧間校刻者也。”則其亦未明辨茶鹽司本與國子監本之異。其誤與葉氏諸人同,附記於此。

目錄學家王重民先生

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

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

據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此類考校,只讀一人一書,往往看不出其中的誤處,必須參照各家諸書,始見其矛盾處。而以上所引諸人之書,亦多為著名學者及其名著,仍有此類誤記,則知名人名著亦不可迷信,當核查更多古書之記載,始能弄清楚事實之原貌。

閱讀古書,首先要把版本情況搞清楚,不問版本,拿過來就讀,是外行的做法。古書有古代的版本,還有現代的版本,都要加以瞭解。現代古書往往有整理本,但還要看是哪個出版社出版的,這也是常識,如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齊魯書社、巴蜀書社、嶽麓書社等,都是我國專業出版古書的出版社,他們出的古書,質量都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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