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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卦例:史蘇預測韓原之戰

《左傳》重在記事,《國語》重在記言,這兩部書都很能反映周代上流社會的主流觀念。《左傳》沾了《春秋》的光,後來升格為經,但《國語》就沒那麼幸運了,古人讀《國語》就等於是讀閒書,總有點不務正業的感覺。

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觀念上的真實。比如《左傳》記載有很多的算卦例項,我們也許不能確定每一件事到底是真是假,或者分辨出每一件事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但這麼多例證彙集在一起,那些古人是怎麼算卦的,怎麼解卦的,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們觀念上的真實。但需要警惕的是,抽取其中任何一個孤立的事件或者孤立的話來做證據都是很有可能犯錯的。

《左傳》太有奠基意義,堪稱真正意義上的“眾妙之門”。就拿眼下的《周易》來說,如果不讀通《左傳》,就算專攻《周易》一輩子也不可能抓到要領。如果只是從《周易》到《周易》,全在演算法裡打轉的話,用力再勤也只是南轅北轍。

話說回來,讓我們進入《左傳》的算卦例項,先來看看《左傳》對魯僖公十五年(前645年)的一段記載。這一年發生了春秋史上的一件大事——秦晉韓原之戰。戰爭的起因簡單講是這樣的:秦穆公幫助流亡在外的晉國公子夷吾回國繼位,這就是晉惠公,然後這位晉惠公不斷背信棄義、恩將仇報,秦穆公卻不斷不計前嫌、扶危解困。

這倒不僅僅是兩位國君之間的個人恩怨——晉國鬧饑荒的時候,秦國慷慨援助,等秦國鬧饑荒的時候,晉國卻翻臉不認人。必須承認的是,晉國的考慮其實很有幾分精明:反正已經欠了秦國太多,秦國人早就恨死我們了,這回就算給了他們糧食,也消除不了他們的積怨。與其這樣,不如索性把人得罪徹底的好,至少給自己節約了。

這件事於是就成為壓在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秦國人終於忍無可忍了,上上下下同仇敵愾,跨過國境興師問罪。而在晉國這邊來看,秦國虎狼之師悍然發動了侵略戰爭,我們當然要奮起反抗,保家衛國!但這裡邊也夾雜著一點不和諧的聲音,以大夫慶鄭和韓簡為代表,很是散佈了一些對祖國不利的“漢奸”言論,認為晉惠公純屬“不作死就不會死”的典型。

等晉國輸掉了韓原之戰,晉惠公做了秦國的俘虜,偏偏和韓簡關在一起。晉惠公終於觸景生情,悔不當初——但他後悔的並不是自己的作死行為,而是埋怨父親晉獻公當初沒聽從史蘇算出的一卦。

多年之前,晉獻公準備把女兒伯姬嫁到秦國。所謂婚姻大事,既然屬於大事,當然要算上一卦才好。這裡用到的是《周易》傳統的蓍草演算法,算出的結果叫做“歸妹之睽(kuí)”。這裡需要做一點解釋:歸妹是第五十四卦,睽是第三十八卦,所謂“歸妹之睽”,用朱熹的術語來說,歸妹是本卦,睽是變卦,也就是歸妹的第六爻從陽爻變成了陰爻,卦象也就因此變成了睽。這種情況下,就要從占卜手冊裡找出歸妹第六爻的爻辭來解讀吉凶。

《左傳》和《國語》裡的《周易》占卜結果基本都是“某某卦之某某卦”,和朱熹根據《繫辭》連蒙帶猜解讀出來的那套算卦手法很少能合得上拍。但《左傳》和《國語》對算卦從來只講結論而不講過程,我們也只能一直存有這種遺憾了。

我們今天可以很方便地從任何一個版本的《易經》裡找到“歸妹之睽”對應的爻辭:“女承筐無實,士刲(kuī)羊無血,無攸利。”這算是《易經》爻辭裡少見的比較好懂的話,至少在字面上比較好懂,意思是說:女人捧著筐,但筐是空的,男人殺羊,刀刺進去卻不見有血流出來,可見沒什麼好處。

即便我們對“女承筐無實,士刲羊無血”這句話懸置不論——它也許是像“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那樣的黑話,字面意思毫不重要——但無論如何,最後“無攸利”這三個字講得清清楚楚,那就是“沒好處”。順便講一下,如果可以依照卦爻辭的字面意思來理解的話,那麼女孩子出嫁這種事,佔到漸卦是最好的,它的卦辭是“女歸吉,利貞”,所謂“女歸”就是指女人出嫁。

如果晉獻公當時請我來給他解釋爻辭,我會說:“這場婚姻屬於平平淡淡、不好不壞的那種。你把女兒嫁到秦國,至少不算禍害了女兒的終身幸福。”

其實我這樣的解說不很合適地摻雜了現代人的觀念,而在當時,對於一位國君來說,女兒的終身幸福就算不是無足輕重的,至少也是第二步才會考慮到的。所以我會改口說:“你把女兒嫁到秦國,並不會給晉國帶來什麼好處,不過也沒什麼壞處。”

於是我們會遇到一個問題:如果算卦的結果這麼容易就能被解讀出來,晉獻公只要看著卦象,自己翻翻占卜手冊不就可以了?當然,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我們看《左傳》和《國語》的各種卦例,沒受過專業訓練的人還真就沒有這種解讀能力。

占卜的專業壁壘是很有普世性的,絕非中國獨有。這種專業性有時候甚至會顯得很荒唐——舉一個大家熟悉的例子,《哈姆萊特》一開場,老國王的鬼魂飄出來,馬西勒斯對霍拉旭說了一句臺詞:“你是有學問的人,對他說話去,霍拉旭!”我當年看到這裡的時候還困惑了一下,不明白為什麼要推一個有學問的人去和鬼魂說話。

我們的正常反應會是誰膽子大誰去,而不是誰學問大誰去。很多年後才明白,因為羅馬教會一直用拉丁語做官方語言,彌撒和驅鬼儀式都用拉丁語,所以當時的人們認為拉丁語是鬼魂能聽懂的語言,而霍拉旭作為一名留洋大學生,在別人看來是有這份能力的。

話說回來,卦爻辭就相當於周代社會里的拉丁語,是一種很高階的、很不接地氣的知識,必須由專家來做解讀。而更讓人惱火的是,甲專家和乙專家的解讀還經常合不上拍。比如,如果容許我僭稱專家的話,那麼晉獻公請來的這位專家,他的解讀就和我的解讀明顯不同。

這位專家叫做史蘇。當時的稱謂習慣,“史”表示身份,說明他是一位史官;“蘇”才是他的名字。我這樣講不是很準確,先秦的稱謂習慣和秦漢以後有很大的不同,也很複雜。為了不跑題太遠,我這裡就只能從略了,以後也許會專門拿出一兩期來講講古人的名字。

話說回來,這位蘇史官,顧名思義,應該是位國史專家而不是占卜專家。但上古時代巫史同源,職業和專業的劃分都遠沒有後來那麼精細。巫術和歷史為什麼不分家呢,道理也不難理解:國家遇到大事一定會占卜,有占卜就要做占卜記錄。

我們看商朝留下來的甲骨,一塊甲骨上邊總要寫很多內容:誰在占卜,什麼時間占卜,為什麼占卜,占卜結果是什麼,過後還會補寫一筆占卜的事情有沒有應驗。顯而易見,一個國家的全部占卜記錄也就是這個國家的全部大事記,彙編成冊就是一部編年史。

直到漢代,司馬遷被漢武帝閹割之後,在寫給朋友任安的一封長信裡發洩怨氣,有一段話說:“我的先輩並不是漢朝的開國功臣,只是世代都做史官,而歷史、天文、巫術都是一類,這類官員都不是什麼重要角色,皇帝拿我們當戲子養,整個社會風氣對我們都不尊重。”

司馬遷的這番話雖然有偏激的成分,但也讓我們看得出巫史同源的一點遺存。當然,時代在前進,社會在演變,在司馬遷的時代裡,倒不是說巫術不受重視了——恰恰相反,那是一個巫術空前發達的時代——只不過陰陽五行那套新巫術成為新貴,傳統巫術自然而然地受到冷遇了。

話說回來,史蘇,這位蘇史官,在當時的地位絕對比司馬遷在漢朝的地位要高,而且也是有絕對資格就占卜問題發表專業意見的。史蘇先說大結論:“不吉。”是的,《左傳》原文給出的就是“不吉”這兩個字。

史蘇看到的爻辭和我看到的爻辭基本是一樣的,但為什麼解讀的結果完全不同呢?史蘇偏偏就是根據同樣的爻辭,做出了一番很深刻的、也很具體而微、似乎也有理有據的解讀。

史蘇的解讀,原文如下:

其繇曰:“士刲(kuī)羊,亦無亡也。女承筐,亦無貺(kuàng)也。西鄰責言,不可償也。歸妹之睽,猶無相也。”震之離,亦離之震,為雷為火。為嬴敗姬,車說(tuō)其輹(fù),火焚其旗,不利行師,敗於宗丘。歸妹睽孤,寇張之弧,侄其從姑,六年其逋,逃歸其國,而棄其家,明年其死於高梁之虛。

“繇”就是“爻”,“其繇曰”也就是“歸妹卦第六爻的爻辭是這麼說的”。史蘇邊說爻辭,邊做解釋,整番話首先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從頭到尾,多半都是押韻的。這很符合古代社會的特質:先有語言,後有文字,押韻最便於語言的流傳,所以韻文早於散文。最早的爻辭,很可能都是口傳心授的韻文。

把史蘇的話用韻文形式翻譯過來,大約就是這樣的內容:“女人拿著筐,筐裡空蕩蕩。士人去殺羊,卻不見血光。西鄰有責難,無計可補償。歸妹變成睽,沒人能幫忙。”——到這裡為止都是一句爻辭加一句解說,接下來是總結陳辭:“震卦變離卦,也就是離卦變震卦,又是雷,又是火,姓嬴的打敗姓姬的。

車子熄火拋錨,大火燒掉軍旗,不利於出兵打仗。在宗丘打仗會遭到慘敗。‘歸妹’的意思是嫁女,‘睽’的意思是孤單。敵人的弓張開了。侄子跟著姑姑,六年之後扔下家眷逃回祖國,第二年死在高梁一帶的廢墟。”

我們整體看下來,好像有一點明確的意思,又好像似懂非懂。“女人拿著筐,筐裡空蕩蕩。士人去殺羊,卻不見血光”,這似乎是“徒勞無功”的意思,看來把伯姬嫁到秦國不會給晉國帶來什麼好處。“西鄰有責難,無計可補償”,“西鄰”這個意象竟然是憑空出現的,從爻辭裡完全看不出來。

而根據當時的情形,晉國的“西鄰”應當是指秦國,但秦國為什麼會有責難呢,晉國又為什麼“無計可補償”呢,不知道,爻辭其實根本沒提。“歸妹變成睽”是說眼下的演算結果,但它還可以從字面上解釋:“歸妹”是嫁女的意思,“睽”是分離、孤單的意思。

嫁女當然意味著分離,這是廢話,如果想讓這句廢話有點意義的話,那它應該意味著這次嫁女會導致晉國和秦國關係破裂。關係破裂而“沒人能幫忙”,這當然不是好事,但這層意思分明是爻辭裡看不到的,全是史蘇的個人發揮。

“震卦變離卦,也就是離卦變震卦,又是雷,又是火”,這是從內卦和外卦的角度來做的分析。前邊我講過,一個六爻卦可以分解成兩個三爻卦,下面那個三爻卦叫內卦,也叫貞,上面那個三爻卦叫外卦,也叫悔。

從內卦和外卦的角度來看,歸妹卦是“兌下震上”,內卦是兌,外卦是震。歸妹的第六爻發生了從陰到陽的變化,也就意味著震卦變成了離卦。史蘇所謂“震卦變離卦”,就是這麼來的。但為什麼“震卦變離卦,也就是離卦變震卦”呢,這就不知道他有什麼依據了。

每一卦都象徵著一類事物,這是《周易》的一大通則。震卦象徵雷,離卦象徵火,這就是“又是雷,又是火”的來歷。兌卦象徵澤,於是我們可以把歸妹卦的“兌下震上”結構視覺化,想象成一片水鄉澤國正在經受雷鳴電閃。睽卦是“兌下離上”,可以想象成一片水鄉澤國正有火光熊熊,似乎有一點赤壁之戰的感覺啊。

接下來“姓嬴的打敗姓姬的”,這句話最好理解。秦國是嬴姓國,晉國是姬姓國,“姓嬴的打敗姓姬的”,那就是秦國打敗晉國。但史蘇究竟是怎麼從雷、火、澤三個意象裡推論出這一點的呢,實在找不到過硬的線索,大約他認為內卦表示自己一方,外卦表示對方,在伯姬出嫁這件事上,己方是晉國,對方是秦國,秦國從雷變成了火,這就預示著秦國將要打敗晉國吧?

接下來看“車子熄火拋錨”,這當然是我為了便於大家理解才這麼翻譯的,原意是說車子脫落了某個重要部件。爻辭裡並沒有這個意思,但卦象確實和車子沾邊,因為震卦除了象徵雷,還可以象徵車。卦的象徵規則並不是只象徵某個具體的事物,而是象徵一種型別的事物,所以凡是能震的、聲音大的東西都可以用震卦象徵。

李商隱有一句詩“車走雷聲語未通”,唐朝的車子走起來都是“雷聲”,何況先秦。今天還有些“大師”用震卦象徵車子,這就屬於食古不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同理,兌卦除了可以象徵澤,還可以象徵毀壞,潮溼總是很容易損毀器物嘛。歸妹卦“兌下震上”因此就可以理解為車子下邊的一個部件損毀了。

到此我們很容易產生一個疑惑:既然卦的象徵能力是無窮的,那是不是還可以觸類旁通,越說越多呢,為什麼史蘇只拿雷和車子什麼的說事?

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如果我們通讀《左傳》、《國語》的卦例,就會看出一個規律:到底怎麼解讀卦象,其實連卦爻辭都不太重要,最重要的就是個人發揮的手段,最能體現李小龍“以無法為有法,以無限為有限”的哲學。

接下來看“大火燒掉軍旗”,“火”有離卦做支撐,但“軍旗”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無論如何,如果真的是“車子熄火拋錨,大火燒掉軍旗”,當然也就“不利於出兵打仗”了。到底會怎麼不利,史蘇竟然給出了很明確的預測:“在宗丘打仗會遭到慘敗。”連戰敗的地點都算出來了,不可不謂神算。宗丘,其實正是韓原的別名。這樣看來,史蘇不但把韓原之戰的結局預測準了,甚至連戰爭細節——車拋錨了——都講到了。

我們也許會本著責備賢者的精神批評史蘇:你都預測出韓原之戰了,又何必拐著彎說宗丘呢,如果直接說韓原的話,晉惠公他們可能早就不打這一場註定慘敗的戰爭了!

平心而論,這倒不能全怪史蘇。晉惠公沒能及時從宗丘想到韓原,可以說是被押韻規則害了。史蘇原話“車說其輹,火焚其旗,不利行師,敗於宗丘”,我們用普通話讀是不押韻的,但在古音裡,“旗”和“丘”,連同前面句子裡的“姬”,屬於同一個韻部,但如果把“宗丘”換成“韓原”,就押不上韻了。算卦先生的話語傳統就是術語加押韻,一套一套的,史蘇顯然是個忠於傳統的人。

但是,史蘇到底是從哪裡算出宗丘這個地名的呢?不但卦爻辭裡毫無線索,就連卦的象徵系統裡也不可能出現這種地名。但史蘇的神奇還不止於此,接下來他還準確預測出了韓原之戰的後續事件,時間、地點、人物清清楚楚。

回到事件的開始:在韓原之戰中做了秦國俘虜的晉惠公想起史蘇當年的這番話來,撫今追昔,悔不當初。陪著他做俘虜的韓簡卻對史蘇的神算不以為然,說出了一番擲地有聲的、很能代表周人特質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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