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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感動,我們若想讀詩,除了到這裡來別無再好的地方了。這全是詩!

——沈從文1934年《湘行書簡》

1992年9月8日:鳳凰秋雨

終於,我見到了我朝思暮想的鳳凰。

為什麼偏選擇秋雨漫漫時節走一回鳳凰?

巫師與俠客已經飄逝。艾草與龍船古風猶存。那些巴楚民族的後裔呢?依然風采嗎?

那些既辛勤勞作又祭祀鬼神的苗民呢?

那些喝酒、唱歌、賽船的土家人呢?

那些吊腳樓上白臉長身的鳳凰女人暱?

邊城與長河眼下又是如何一番景象呢?

自讀過美國人金介甫寫的沈從文傳後,我彷彿隔山隔水聽見了鳳凰城的鐵匠鋪仍然叮噹不停,跟沈從文記得的情景一模一樣。

在秋風秋雨中,熟透了鳳凰這顆紅豆。

這被漫漫秋雨融化了的鳳凰,哪裡是先生的故居,哪裡有先生的故人?

連長長的橋,都淡成了一絲白線,隱約繫著古城牆的根兒。恐怕只有土家苗家女子的紅傘,如鳳凰浮游空中,閃爍著鮮亮顏色。

都是些撩人心絃的精靈!她們任那雨珠兒從傘沿滾落,吻一樣滴在白淨淨的的臉上,任那細細雨絲兒,繡花絨般輕輕纏在烏黑辮梢上,顯得好乖好俏。

那奇秀的南華山,清澈的沱江水,雄偉的古城牆,小巧的吊腳樓……匯成山地一片蒼茫。僅僅兩平方公里兩萬多人的湘西小縣城,此刻座落在畫家黃永玉的水墨裡,變成了一幅大寫意。

街上,沈從文筆下那些磨針的,做傘的,釘鞋的,染布的,磨粉的,打鐵的,織簟子的,編繩子的,賣糖菩薩的山民們呢?河邊,山上,那些曾與沈從文一起挖筍子,採蕨菜,放風箏,捉蟋蟀,逮螃蟹,度過純真時光的娃娃們呢?

一切是這樣清幽,這樣素樸而又美麗。

記得一位被譽為流浪歌手的青年詩人,曾在邊城尋找詩神蹤跡。他撐著一柄荷蓋為傘,大珠小珠嘀嗒玉盤,看山看水,邊走邊唱:

在雨中,靜觀一朵邊城,於土家女的山歌裡,悄然開放。兩岸翠色的歌聲,自城東的水門口碼頭,至城西的流水小橋,不斷延伸。最是山裡人家炊煙,千絲萬縷,是剪不斷的鄉愁,理更亂。從何處飛來一灘白鷺,棲滿漁翁的竹笠,吊腳樓的西窗,趕也趕不走。一眨眼,雨中邊城,綠肥紅瘦。

我從他的詩裡讀出李清照悽婉韻味,但又略有不同。不同在於他是6月走進鳳凰的,和我一樣,在雨中。沒有發現街上忙碌生計的山民們和河邊不識愁滋味的娃娃們,一顆詩心染上了紅暈。是什麼感動了我們呢?被雨水深深歌唱的,是那些鳳凰城的花們。

一朵清麗脫俗的花開在眼前。她是沈從文故居管理員,她帶我去拜訪先生的老屋和書齋,中營街24號。沿著一條古色古香小巷。悠長悠長的,溫馨而寧靜,並沒有多少人來打擾先生讀書和寫作。都是石板路,褚色居中,青石鋪邊,凹處積了水,如打碎的鏡子,照著逝水的歲月。

黑漆大門之內是個木質結構的四合小院,院內天井牆角長著青苔,青苔周圍種著花草,花草之上是木格子窗戶,窗戶裱著白紙。所有陳設都是那麼簡單、樸素、清淡、飽經滄桑,連同書房那張磨出木紋的桌子,還包括沈從文先生的照片和手稿。我想起金介甫說過,沈從文的母親是土家族,他的祖母是苗族。沈家的確是寒素之家。又記得沈從文把當地人象徵性地分為城裡人與鄉下人兩類,他自稱鄉下人。

這個鄉下人的故居在小巷裡孤寂無聲地度過漫漫日月、迎來漫漫秋雨。沒有車水馬龍,沒有紅塵黃金,沒有豪華和奢侈,沒有潮湧的遊客,那些勢利的文人也不肯屈尊來這個偏遠的地方,甚至小城青年中也只有很少幾個人知道沈從文的名字。只有後屋一幅先生的素描像靜靜地看著我,看著我的心靈。

我想,用不著給他榮銜和虛名。鳳凰為他而在。湘西為他而在。中國文學為他而在。用詩人朔方的話說,即便是描繪外面的大千世界,那也一樣:美總是使人憂傷。他走了,悄悄地不見了他的身影,等到沒有人看懂他書中訴說的悲苦,他將微笑著享受他渴望的安息,人生活在樂土,魚相忘於江湖。沈從文先生故居,本身就是一篇質樸的鄉土散文。

我輕輕地走出故居,生怕打擾他的安寧。

尋找到北門老城牆,穿過門洞就是沱江。

沈從文會游水,會空手在水中抓魚,逃學後跑到山上去偷人家園子裡的李子枇杷,在雨水泡軟的田埂上盡情吃喝。我凝望江水想起了這些故事,心裡是一片純淨的童聲。漸漸地,又想遠了,想起沈從文與水結下的情緣。他的文學作品是湘西的水泡出來的,包括沱江。

汪曾祺寫道:高爾基沿著伏爾加河流浪過。馬克吐溫在密西西比河上當過領港員。沈從文在一條長達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輩子。20歲以前生活在沅水邊的土地上;20歲以後生活在對這片土地的印象裡。他從一個偏僻閉塞的小城,懷著極其天真的幻想,跑進一個五方雜處,新舊薈萃的大城。想用手中一支筆打出一個天下。他的幻想居然實現了。他寫了四十幾本書,比很多人寫得都好。……他的一生是一個離奇的故事。沱江的水潤澤了其中的文字。

沱江不算寬,然而兩岸青山倒映其中,把它染成一片碧綠。鳳凰城的吊腳樓如長腳鷺鷥立在江邊,經秋雨浸潤,一派浪漫氣質。蜿蜒沱江流動著一顆淡泊的文魂。

當我在街上吃著那碧玉色的米粉和黃燦燦的油炸燈盞窩時,有歌聲自山上穿過雨絲飄然而至。我猜想那是鳳凰城的花們唱的一支土家族或者苗族民歌,如山上火把籽紅紅地撩人:

阿姐下溪去洗澡,溪水清清洗細腰。

哪個舀得溪水喝,不害相思也害癆。

我眼前浮現湘西綿延峻峭的山峰和曲折懸湍的河流,以及苗家寨古樹和土家女圍著火堆歌舞構成的景觀。9月,那被秋雨漫漫歌唱著的,是那沱江岸邊的鳳凰。

她們,是在風日裡長養著,眸子清明如水晶的翠翠嗎?或者,是將鋒利刀子刺入自己潔白胸口,鮮血像夢境一樣蔓延的媚金嗎?往事已經遙遠,唯有水的靜美和情歌聲聲裡的相思。然而鳳凰畢竟是太受冷落了,清寂之中透出被人遺忘的蒼涼之感,令我覺得深深的遺憾和憂傷。

2004年4月22日:沱江夜色

畢竟,又隔了12年了,歲月匆匆地走遠了。

在吉首,小說家陳應松說,沈從文是個偶像,我們是來朝聖的。看沈從文的作品,就像是躺在春天的堤坡上看太陽。

但是,鳳凰還是原來那個鳳凰嗎?

靜穆、寧馨、溫柔、美麗的鳳凰飛到哪裡去了?草鞋下的故鄉還留下多少樸素的腳印?

現在的人,誰還有心情躺在春天的堤坡上看太陽?

滾滾商潮中我們還能依稀辨出沈從文的聲音嗎?時光早就亂了,你以為今昔是何年?

12年前,我為鳳凰的冷清而憂傷。

12年後,我為鳳凰的火爆而失望。

鳳凰的花們,還能聽到你們純淨的歌聲嗎?

陽光燦爛著,今天的鳳凰老街在人文上仍然佈置著古老的風韻。田家祠堂,楊家祠堂,北門城樓,東門城樓,熊希齡故居,都成了旅遊熱點。通往沈從文故居的中營街,現在是小商品一條街,被遊人們擠得滿滿當當。

沱江兩岸,吊腳樓都改成客棧、茶樓、酒店。翠翠客棧、瀟瀟客棧、畫中居客棧、沱江人家,幾乎家家爆滿。那些來自鄭州、蘇州、武漢、長沙各個美術院校的學生們,在江邊支起畫板,描繪這個風景美麗的小城。

虹橋上,是旅遊商品集中的攤位,一家接一家,從早忙到晚。有賣土家族扎染布和蠟染衣服,以及家織西蘭卡普壁掛的;有賣苗族銀項圈銀手鐲和長命鎖的;還有賣臘肉、薑糖、牛肝菌的,以及根雕、石頭和圖書。

跳巖依然橫臥在江上,水車依然在悠悠地轉動,石板街道依然被行路人磨得水光水滑。可是,那些五光十色的旅遊商品沿青石板小街鋪開了。店門上掛著老字號匾牌,店主們操著鳳凰土話,正在與穿紅掛綠的觀光客討價還價。這哪裡看得出來還是那個民風純樸、民俗濃厚、古意猶存的“中國最美麗的小城”呢?

觀之聽之,讓人有種踏進鬧市的疲憊。

這本是我們棲息的家園,文化的淨土,朝聖的殿堂,而今卻去哪裡尋找到撞擊心靈的夢境詩韻呢?我固執地相信,鳳凰城的根還在,鳳凰人的生命在持續,無論哪般,我都不會白來!

去過沈從文墓地嗎?在那裡就能尋到通往家園的路,就能尋到連線著時空的詩篇。

乘船順沱江而下,行不遠,有一座丹崖山,於是舍舟上岸,一人買一枝嫩黃的菊花,沿石磴小路爬上山腰。在這裡,綠樹掩映中,臥著一塊狀如牛頭的山石,斑斑剝剝的,皺皺巴巴的,其實不過是當地極普通的鐵褐色的巖頭。這塊碩大的巖頭作為墓碑,就是沈從文墓地的唯一標誌。面對沱江,先生在這兒安息。

碑面刻著沈從文的自白: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碑背後刻著沈從文至親的獻辭: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用散文家卞毓方的話說:山是歸根山,水是忘情水,石是三生石。沈從文嫵媚得風流。

我們在那裡靜默片刻,然後,大家都把菊花一瓣一瓣地撒在碑腳草叢上。明亮的陽光透過樹隙,照著散落一地的嫩黃,隱約聞到清新的花香。我們一個一個搶著在墓碑旁留影,似乎都想沾一點大師的仙氣。

我抱著雙臂靠在碑側,鎖眼沉想,努力想擺出照沈從文先生那樣思索的樣子,但無論怎樣做都學不來他那嫵媚的微笑。先生是先輩大家,在文學史上舉足輕重,即使模仿了表象,又怎能學得了他骨子裡的東西?

著名作家陳應松(前左一)翻譯家柳向陽(前左二)小說家陳剛(前左三)散文家甘茂華(前右一)散文家溫新階(後左一)小說家閻剛(後右一)等在沈從文墓石前合影。

曾經在《散文散論》中說過:“在我家鄉的山那邊,曾有位靠一支筆打天下的作家,他自稱是鄉下人。他的作品像湘水一樣清秀、朗潤、質樸、富有人性的詩韻。”這樣說,絕不是敢攀附什麼,只能說,對沈從文先生,我惟有仰慕的份兒。

想到這裡,我朝石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天的熱鬧過去後,小城又變得安寧了。這是夜裡,沱江靜謐誘人,星光燈影鋪灑在沱江上,叫人忍不住要去乘船夜遊,看看沱江夜色之中傳達出別樣的寧靜之美。這時我才發現,原來鳳凰城之靜、之美,是夜裡在沱江開始的。老街的店鋪大多關門了,高高低低的吊腳樓彷彿站在岸邊沉思默想,夜風拂動樹葉如戀人竊竊私語,沱江上也只有兩三條夜遊船,白天所有的喧譁與騷動此刻都煙消雲散了。

我和同伴們包了一條木船,靜夜裡在沱江漫遊。江水在夜色裡黑黝黝的,江面一派寧馨。岸邊,有幾家吊腳樓的屋簷下或欄杆上,掛著幾盞紅燈籠或幾幅霓虹燈招牌,紅的黃的白的燈光投射下來,在河水中聚來散去,光影魚鱗般碎碎地閃爍,織成一道一道網狀波紋,給人帶來幾縷夜色朦朧的美。船過橋洞時,頓覺夜裡河風的涼意,同時夾帶著遠處的歌聲。

那歌聲,像吹簫似的,細若遊絲。

船頭一位大嫂划槳,起落之間,聽得見撲——撲的攪水聲。她盤頭梳髻,穿著蠟染藍印花布上衣,唱歌嗓子沙沙的,唱的都是非常地道的民歌。船尾一位老漢撐篙,一竿子到底,喳啦——喳拉——,傳來鐵篙尖與石頭相碰撞的響聲,看來水不太深。大嫂說,深的地方有兩三米。老漢哼著歌,沉沉甕甕的,很耐聽。

船又穿過虹橋,涼風襲人。我把手伸進水裡,感覺沁涼沁涼。就在這時,夜風中傳來少女清亮亮的歌聲,如寂寥中一串喊山的鳥啼,真的是銀子般動聽悅耳。我們忙叫老漢和大嫂循著歌聲把船靠攏碼頭。於是看見兩個姑娘並排抱膝坐在碼頭臺階上。她們一個叫莉花,一個叫櫻花,都是苗族人,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她們是虹橋茶樓的服務員,下夜班後,在這裡歇歇涼,聊聊天,隨便唱唱歌。她們的眉目在夜色中看不太清,只覺得臉部輪廓極美,是兩個標標致致的苗家女子。

同伴們推舉我與她們對歌。她們也不扭捏,說唱就唱。我唱一首龍船調,她們就唱一首姊妹歌:今夜姊妹陪伴我,明早花轎抬過堂;姊妹幾時再相會,天高路遠望斷腸。我又唱一首砍柴歌,她們接著就又唱一首迷戀歌:生不丟來死不丟,同到江邊望水流;扯根燈草丟下水,燈草沉底也不丟。她們的聲音尖細清亮,曲調婉轉纏綿,像月光下苗寨的琴聲,喚起人幾多幽情。記者小夏覺得不過癮,還想多聽幾首歌,便對她們說,乾脆你們上船來唱吧!只要半個小時,唱三首歌,每人50元小費,行不行?兩個姑娘笑著連連搖頭。小夏急了,大聲說,每人100元,好不好?莉花說,唱歌就唱歌嘛,哪能收什麼小費。不要不要,只要大哥對歌就行。櫻花也說,你們對不出來歌,就算我們贏啦!看你們敢不敢?

這時,我聽見我心裡哐噹一聲銅鑼般的震響。同伴們也都是啞口無言。不是不敢對歌,而是如此清純質樸的女孩子,城裡怕是早就絕跡了吧。也許,這對苗女為遊客唱歌不要錢並不值得為人注意,然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讓人重新找到了鳳凰的美的靈魂。是她們的歌聲,化解了我心裡的陰霾,撞出了靈感的火花。我們真誠地感謝她們,揮手向她們道別。她們站在沱江的碼頭上,繼續唱著歌為我們送行。船走遠了,還聽得到她們飄渺的歌聲,隨風潛入夜,那麼純真,那麼情意綿綿,像蠶兒吐絲,由不得你不為之感動。

打根花帶送情哥,送給情哥綁裹腳;

莫嫌花帶織得醜,花帶雖醜情意多;

今晚送你一花帶,明晚再來唱山歌。

船到沱江下游,前面攔了一道防洪壩,流水汩汩響,只好調頭送我們回吊腳樓客棧。夜深了,起霧了。大嫂說,下水罩子了,該歇了。河面上飄起淡淡的薄薄的柔曼的輕紗,遠處傳來雞鳴狗叫,槳聲竹篙聲送我們上岸。在臨江吊腳樓上,夜不能寐,我失眠了。隱隱地聽見打更人邊敲竹梆子邊吆喝:各家各戶,小心火燭!我想這才叫鄉下人的鳳凰呢。這樣一想,柔情便像沱江悄然湧動。原來,鳳凰小城撥人心絃的東西有很多很多。最讓人牽掛的,就是沱江邊上在夜色中唱歌的苗家女子。

作者簡介:甘茂華

作者簡介:甘茂華,土家族,知名散文家、詞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中華散文網特邀作家。歷任湖北作協理事,湖北流行音樂藝委會理事,三峽旅遊文化研究會理事,宜昌作協常務副主席,宜昌散文學會名譽會長等職。已出版各類文學著作16部,獲得湖北文學獎、湖北少數民族文學獎、湖北屈原文藝獎、全國冰心散文獎、文化部群星獎、中宣部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等重要獎項。小說代表作《最美麗的》《定風波》,散文代表作《鄂西風情錄》《三峽人手記》,歌詞代表作《下里巴人》《歌詞三百首》,歌曲代表作《山裡的女人喊太陽》《敲起琴鼓勁逮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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