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歐陽修
在嘈雜的人群中流連,回首望見如約而至的少年:月下青衫,似乎飄飄欲仙;轉眸間的羞怯,婉轉的笑顏,彷彿前生的糾結;踏破鐵鞋,卻發現淪陷只在一雙眉間;牽手沒入人海,燈火間相視的愛戀,時間變得華美安閒;世間有什麼事,比得過與你所思之人想攜走過這盛事歡宴!一日的溫柔,足夠一輩子來紀念!
所以對著月亮許下心願,但求年年此時,人月兩圓。
青春的愛情是最珍貴的物件。
歐陽修真是個浪漫的詞人,佳人、少年,在如此朦朧的意境中相約,並相邀人世比肩。
蒼老的年月中,講述一個關於青春的往事。年少的愛情本來青澀懵懂,但隔了時空,經歷了時光的沉澱,這帶著月光的故事,便純淨,深沉得讓人動容。
誰都有過年輕的愛情,那生命中最真實、最乾淨的情感,是時間對成長最完美的紀念。我的朋友告訴我,那青春年少的愛戀總是發生在一瞬間,轉瞬間就訂下了誓言,那些現在看來奢侈的朝朝暮暮,纏纏綿綿,是當時淪陷的全部世界。年輕真好,說愛就愛,不必矜持,不必擔心未來會帶來什麼災難 。初戀,是生命醞釀的第一朵花,還沒來得及綻放,卻羞澀得可愛,有著執著的堅持,因為有它,我們年輕的心智才得以日漸豐盈、成熟。
可是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如煙火用力地盛放,然後消失。一生中年輕的歲月,總是被無情的時間步步緊逼,彷彿彼此相遇的意義,只在交會的的光華瞬間。人生總在匆促的聚散之間,無形的時光好似化作有形一般,明顯的讓人觸控到它迅疾的流逝和永不逆轉。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歐陽修是看透了人間的聚散 ,所以更珍惜相伴時的美好片段。所以相攜同遊時的春天,人總要如春風般從容,時間就好像不會那麼匆匆地走開,能多記下些真心的留戀。只是“今年花開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造物的宏大,讓它沒有可能為誰圓滿。永不斷絕的宇宙鏈條中,人只是渺小的一環,誰又能抵擋時光如潮水般洶湧而來的種種不可預知的變遷?只是此恨綿綿。花期還沒有結束,而人已不在,剩下的綻放只是餘情未了的悵惘。此後的人生又會遭遇怎樣的聚散?誰又知道。只是當初相知的分分秒秒總是最好。
侯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徵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又是一個春天,溫暖的春天,生長在寒冷氣候下的梅樹日漸凋殘。美好總是充滿矛盾,不知是該為春天提前展開笑顏,還是先悼念曾經陪伴了一個冬天的生靈。溪邊的柳樹已經冒出了細嫩的新芽,微風拂過,像女子的雙手細膩而溫暖,旅社周遭的草叢間瀰漫著淡淡的芬芳,生命已經如此旺盛地昭示著遠行的時間。繡坊裡的佳人,在春水脈脈盪漾的堤岸,目送良人越走越遠。這場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不知兩人何日才可重逢,是不是也想到永隔天涯兩端。那踏上旅程的船隻漸行漸遠,忽然看見小佳人,提著裙裾匆忙登上附近的高樓,雙眸已經溼透,精心修飾的臉龐只剩下淚水漣漣,她向著船行的方向不斷揮手,直到船隻變成天際一點然後再也看不見。她依然望著遠方,雙手用力地揉搓著黃手帕,像是在揉搓柔腸,只怕此時柔腸已斷。放眼望去,春江遠處只是連綿不絕的春山,層層疊疊,彷彿有意隔斷愛與思念。
樽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陽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聚散之後最是離情濃。離別讓人銷魂不僅意味著情感不能得到慰藉,也同時意味著時光的流逝。“相見時難別亦難”,若要再次相見,這中間各自要走過多少路程,經歷多少次的錯失與擦肩而過;重新遇見,彼此又有了多少改變;時間帶走了多少年少時的熾熱,留下靜默;歲月摩擦著靈魂帶來了多少 無法言說的痛楚,流失最單純的快樂。這相見時的時間,變得沉重而無奈。是該悔恨這些彼此缺失的時間,還是 一開始就不該相遇?那些複雜而莫名的情緒,又怎是清風朗月可以明瞭的。還沒有道完衷腸,只剩離歌。
我被歐陽修的詞所迷惑,並非是那些深摯而婉轉的情緒,而是他作為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
他明白人不是隻擺設出遺世獨立,煢煢於紅塵的姿勢,就可以免俗。面對塵世的無限慾望,心底的淡然,對最初生命的追尋,才能留出一片清淨天地。
所以歐陽修是極其念舊的。雖說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可是每當那曾經的花樹再次冒出新的蓓蕾時,舊年的記憶就洶湧而來,人們才明白原來感情是可以在時間中蔓延得如此深遠。
所以在月光依然,燈火依舊的今夜,穿行於湧動的人潮中尋找佳人的芳蹤,可是卻覓不到絲毫 影跡。心酸無奈之時,悵然之淚打溼衣襟。舊時天氣舊時衣,胸中淚共階前雨。相遇太短,回憶卻太長,怎能沒有遺憾,怎能不感傷?
物是人非的悵惘,今昔對比的淒涼,良辰美景斷然變為傷懷之境,月燈交織而就的花市夜景由明亮驟然變得黯淡。淡漠冷清的傷感瀰漫於空氣之中,呼吸可感。澄明的月光與璀璨的燈火在悲傷的眼眸中只不過是淒涼的化身、感傷的催化、相似的見證。舊地重遊,佳人難覓,淚眼看花花不語,寂寞找不到出口,哀傷盈袖。
磨折人心的到底是那悽怨纏綿而又刻骨的相思,還是年少愛情一去不回的哀怨?誰不曾真心渴慕,誰不曾誠意追索,可無奈幸福的身影總是擦身而過。那些舊時的歡愉而今仍駐留心中,發酵成今夜閃閃的淚光。那些兩情相悅、纏綿悱惻的美麗韶華在歲月中漸漸流去,今生不能重來。誰也不曾料到,錯過了一季竟錯過了一生,短暫的相思後竟是漫長一生的告別,山盟雖在,佳人無音,是宿命還是遺憾?
又或者只有離別才可以把一切最美好的澄澈存留下來,永恆回味。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只有遺憾才讓人生顯得完滿。年幼時丟掉的一隻布娃娃,成了孩提時代所有美好記憶的結晶。如果她當初沒丟,現在也許只是個沾滿灰塵的舊物,不願再被拿起。那年少的愛情呢?如果當初沒有散場,會依然新鮮美好,還是也會免不了沾上歲月的塵埃,變的陳舊而粗糙?也許從此不再見面,只憑記憶想念,愛情才會變得更加完美。
有發生的改變,不可預知。已然發生的故事,又掩藏了太多秘密。把青春最迷離的情緒寫在月下,讓別人揣度,也留下讓自己可以追憶的痕跡。世間有太多的事情沒辦法參透,那就只記下最單純的情緒,有些故事太過冗長,難懂難了,不如寫首小詞,簡單精彩就好。
詩人聶魯達說,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再走過了人生數度的歷程後,轉身時再次回望我們唯一擁有的年少最初的愛情,雖然不免遺憾,但它畢竟留下了我們青春過往歲月中有過的堅定、執著與愛,像北方冬天的枝幹一樣,清晰,勇敢。值得我們永遠紀念。
猶記當初相見
相知情無限
相許永不變
(讀張溪琳的《山月不知心裡事 》喜歡她賞歐陽修的詞,青春是無比珍貴的,愛情是倏忽而去的美好。共賞,與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