楷書這個名稱是後來出現的,又稱為真書、正書。嚴格上講真書和正書都不能專指楷書,楷書有楷模的意思。
楷書最早出現的時候沒有這個詞。我們看南朝的書籍,上面講某某人擅寫隸書,這個隸書都不是講的八分書,也不是講的漢隸,就是講的楷書。比如說王羲之《黃庭經》、王獻之《洛神賦》,我們看到唐代的張懷瓘、孫過庭在文章裡講的隸書還是指楷書。
從漢代隸書到像王羲之一類的楷書發生變化的過程當中,有一個微妙的漸變過程,不是一天當中突然變的。就像以前的小女孩扎兩條辮子,什麼時候變成現在的扎一條辮子啦?不好講,因為現在還有扎兩條辮子的。
東晉 王羲之《黃庭經》
從隸書到楷書,中間有個過渡階段。一般說《谷朗碑》是楷書,因為它有楷書意味,但我看是隸書。比如東晉《爨寶子碑》不是標準的楷書,是隸楷之間的一種東西,處在魏晉十六國階段。
怎麼判斷它是隸書?怎麼判斷它是楷書呢?找標準器,如果它的點畫還沒有到點和畫區分開來,那肯定是隸書,如果它已經有區域性區分了,結構還有隸書的味道,我叫它楷隸或隸楷。
以量來判斷,是三七開還有七三開。有人看到一個楷書筆畫就說是楷書了,這不行,這在漢簡裡就有很多,有很多楷書點畫。
從類別上來講,我認為楷書時代的確立在東晉,東晉是楷書的成熟時代。人18歲成熟,如果一個人事業有成,40歲到達了高峰階段。
漢末、三國時出現種繇、胡昭,他們的楷書不成熟,到王羲之成熟了。有人問我,你到哪裡去找晉楷啊?我說《智永千字文》,他說明明是陳隋間的和尚寫的,怎麼是晉楷呢?我說他學的是晉人的字嘛!
就像我們現在有人寫柳公權的字,他寫的還是唐楷。智永寫的是晉人的楷書風格,所以我將《智永千字文》也稱為晉楷。
隋 智永《千字文》
楷書可以分成三大類,第一大類是晉楷,第二大類是魏楷,第三大類是唐楷。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以後才形成真正的面孔,孝文帝遷都洛陽之後和南方交接,比如《嵩高靈廟碑》從結體和用筆跟隸書保持著密切的關係,而南方早前100年在文人手下已形成楷書。
王羲之時代,我們沒有看到一塊楷書墓誌。
從碑刻看來,到南齊的初期和劉宋的末期才出現標準的像王羲之那樣的楷書。北方最主要的是魏碑,那麼《廣武將軍碑》是不是不算魏碑了呢?
是的,嚴格講,它們不是魏碑,《廣武將軍碑》是十六國時期前秦碑,這樣的話《好大王碑》更不是,它是東晉時期的,也不是楷書,是隸書。有兩句話,叫做“平畫寬結”、“斜畫緊結”。
一個橫畫是判斷是不是楷書的重要標準。
為什麼我要以孝文帝遷都洛陽作為界限呢?《好大王碑》,平畫。《廣武將軍碑》,平畫。《嵩高靈廟碑》,平畫。
一到《龍門二十品》,斜畫。最早的《牛橛造像》,後來的《始平公造像》、《楊大眼造像》都有斜畫緊結的特徵。孝文帝遷都以後的魏碑以哪些為代表呢?
比如《龍門》、《芒山墓誌》、《張猛龍》、《鄭文公》。東魏、西魏時期的復古現象很嚴重,後來又寫隸書了,隸不隸、楷不楷了,因為這個現象的存在,所以不能糊里糊塗地講北朝時期的書法都是隸書到楷書的過渡期,北魏孝文帝時期魏楷已經很成熟了,東魏、西魏到北齊、北周是復辟、復古,它又回到了平畫寬結上去了。
就好像人有返祖現象,某個地方長根毛,但絕對不能說人類還沒有成熟、是猴到人的過渡時期。
東晉 《好大王碑》
到了初唐時代,楷書如《孔子廟堂碑》、《九成宮》、《道因法師碑》……初唐是南北交融、以南為指歸,唐太宗喜歡王羲之。初唐的楷書不是唐代楷書的標準器,它主要偏近於前代的晉楷。什麼原因?不是結體,是筆法。初唐的楷書到褚遂良才有很少量的華飾現象,薛曜也有華飾現象。
初唐的楷書既然是晉楷的延伸,所以它的筆法與南朝文人書法家筆下的楷書是一脈相承的。用筆真行相通是它的主要特徵。傳世摹本與刻帖中被確認為王羲之行書作品中有許多這種楷書,比如《奉桔》、《平安》、《快雪》、《喪亂》、《孔侍中》、《官奴》、《蘭亭》等等。又可於《萬歲通天帖》中王羲之《新月帖》、王僧虔《太子舍人帖》以及《智永千字文》中窺及這種真行相通的筆法。
嚴格地說,這一時期的楷書筆法,正是從行書的筆法中整理出來的而定型的。字型大小,約為拇指大小上下,用筆一拓直下,起筆、落筆都沒有強烈頓挫,轉折靈便,筆畫間注重承傳啟合,書寫的速度相對於中唐楷書也要快得多。這一切在初唐以歐、虞為代表的楷書中看得尤為明顯。
碑刻作品,從南朝的《劉岱墓誌》、北魏的《張玄墓誌》、隋代的《龍藏寺碑》,到歐陽詢《九成宮》、《化度寺》、虞世南《孔子廟堂碑》都屬於這個範圍。即使是褚遂良的楷書碑刻,以及古人十分推崇而今人不太熟悉的《文皇哀冊》,莫不是以真行相通之筆法完成的傑出楷書作品。
唐 虞世南《孔子廟堂碑》
當然必須指出,初唐的楷書作品較之前代並非完全沒有自己的特色,而是說大風氣未變,審美傾向和當時的用筆仍然是二王系統,所以初唐的楷書依然是晉楷的風範。
說到初唐楷書自己的特點,一是初唐四家在結字上各有個性,即歐、虞、褚、薛均能在楷書上明確反映個性的追求。
二是褚為歐、虞的傳遞者,薛又為褚的傳遞者,但在這兩人的作品上,已漸露欲離晉楷傳統筆法的端倪,也就是漸欲從行真相通的筆法中,更加確立楷書獨立的用筆規範。其主要表現在褚、薛楷書在起落用筆上出現的“頓挫”,字形也較歐虞向大的方向發展。
其中薛稷猶顯。《信行禪師碑》上接歐氏險峻,下開柳公權挺勁,筆劃的承傳啟合也有所減弱,而筆劃起落處之頓挫加強了。但與柳書相較卻依然感到他的用筆中真行相通的流動感。
簡單地說,初唐楷書以歐、虞、褚、薛為代表,包括《大唐王居士磚塔銘》,直到盛唐魏棲梧所書的《善才寺文蕩律師塔銘》,張旭所書的《郎官壁石記》,這種以晉楷為法的風氣尚未改變。
透過比較不難發現,以顏真卿為代表的中唐楷書出現之前,初唐的楷書從用筆方法到結字準則都還在晉楷的籠罩之下。
我這裡並不以籠罩為貶意,只是想說明初唐楷書確與中唐楷有明顯的差異。甚至字型的大小也由這種用筆法和風格決定,所以初唐沒有大楷,只有中楷。傳世褚書《大字陰符經》絕非初唐人手筆。
唐 褚遂良《大字陰符經》
中唐楷書一系,指中唐以後產生的與初唐用筆、風格都有區別的楷書。雖然它源出晉楷一系,並同樣受到南北朝時北風之影響,但在筆法以及審美意味上都與前代不同。
顏真卿楷書以及直接派生出的晚唐柳公權楷書為主要代表。其特徵一是字形變大,字型也變得方整。
最大的作品像《大唐中興頌》,一般大小如《顏勤禮碑》、《玄秘塔》等。二是強化起筆、落筆頓挫,在橫、豎畫的兩端,在點、鉤的頓挫挑剔上,都明顯地複雜於以往的楷書。
這是歷史上各體文字演化到高峰階段都曾出現的裝飾美化現象,金文大篆的肥厚點團筆畫、小篆中的鳥蟲篆、隸書中精美定型的波挑與掠筆都是這種裝飾美化的表現。我們稱之為“華飾”現象。
顏柳楷書作品主要是大楷,這是初唐所沒有的。代表作品如顏真卿的《大字麻姑仙壇記》、《顏勤禮碑》、《顏家廟碑》、《八關齋》,柳公權的《神策軍碑》、《玄秘塔》等(顏真卿早期作品中楷《多寶塔碑》、柳公權中楷《金剛經》也具有這種特徵)。
唐 顏真卿《顏家廟碑》
字型展大,必然容易空乏,加上刻碑又必然滲入當時碑刻行業的某種工藝風氣,這就導致了在筆畫端頭增加美化的成份。
字型展大用筆速度也必然減慢,原來真行相通的筆法及點畫間流貫呼應的筆勢也因此發生了變化。點畫本身的獨立性加強了,流貫性減弱了,只能在點畫的端點上存有筆意,所謂筆斷意連。我們尤其在這裡強調指出的是,這種楷書與行書筆法已相去甚遠。
當然,顏柳楷書的華飾,儘管與歷代各體文字出現過的華飾具有同等美術化的特徵,但並沒有減弱書法的藝術趣味,而完全變為規範程式的美術字。
兩人均為嫻熟掌握二王系統筆法的文人書家,所以華飾之中仍具個性,並表現了一種雍容、寬博、峻挺的時代特徵。只是在他們之後,這種華飾現象才被規範劃一,併為後來宋代活字雕版印刷字模所程式化,而一直沿用至今。但其初在中唐書法家手中,這種華飾仍是具有藝術意蘊的。
千年來學習唐碑楷書者,有意無意已將這種成份看成是一種風格,並在用筆上多有做作,這是歷史,無須多加指責。但若剝去外殼,窺其本來面目,弄清唐代不同階段楷書與行書筆法的關係,我想不僅是有實際意義的,也有助於我們更真實地瞭解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