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朱安最後那一聲悽慘的呼號,實在動人憐憫。常言‘一雙小腳三升淚’,她卻為此成了一件無人珍惜的‘棄物’!”
朱安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婦人,只因她是新文化運動領袖魯迅的妻子,我們才能在點滴資料中翻找出關於她的屐痕。
或許,也正因為她是一個普通的邊緣人物,朱安的人生故事會更真實地反應出那個年代的一鱗一爪。
朱安
蝸牛般,艱難的攀爬與絕望的掙扎孫中山先生去魯迅的老家紹興時曾感慨,“紹興有三多”:石牌坊多、墳墓多、糞缸多。而很大一部分石牌坊都是為了表彰節婦、烈婦的。
節婦是指從30歲之前守節到50歲以後的婦女,沒到50歲就身亡的,同時守節滿6年的也算。
烈婦是指遇到強暴堅決不從而致死的婦女,羞憤自盡或者是為亡夫殉節者也算。
在修於民國的《紹興縣誌資料》中,有專門的“烈女傳”收錄當地節婦烈女的事蹟。由此看出,官方是提倡婦女這種無意義犧牲的。
可悲的是,很多婦女本身都甘心情願的去承受這份苦楚,而她們所在的家族也引以為傲,樂此不疲的去向官府申報自家“節婦烈女”的事蹟,以求表彰。
貞節牌坊
無論受旌表的“烈女們”人生故事是如何不同,“從一而終”卻是她們永恆不變的宗旨。
魯迅的妻子朱安生在紹興,長在紹興。這份“生為夫家人,死為夫家鬼”的傳統觀念流淌進她的血液裡,主導了她一生的選擇。
朱安生於1987年。雖生在小康之家,也是家中長女,但從小父母的教導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她背的最熟的也就是《女兒經》:
女兒經,仔細聽,早早起,出閨門,燒茶湯,敬雙親,勤梳洗,愛乾淨
學針線,莫懶身,父母罵,莫作聲,哥嫂前,請教訓
父母希望女兒能和順溫恭,以討丈夫歡心。朱安自是謹言慎行的遵守著。在她的概念裡,丈夫是妻子的天,她既然已為人婦,那就是依附著丈夫的“絲羅”,這輩子都改變不得。
可是,這樣恭順的妻子丈夫魯迅卻一點也不喜歡。
魯迅讀過書,有見識,在那個年代還去日本留學。他的腦子裡裝著國家的命運,他說“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他希望積弱積貧的社會早點進步,他憎惡舊社會的“牛鬼蛇神”。
但是,這樣的魯迅還是依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一個從外到內都是“封建社會產物”的朱安。朱安裹著小腳,頭髮梳著老式髮髻,日常都是穿著深色的大襟,她滿腦子裝的都是“夫為天”。
這樣的他和她,其實都沒有什麼過錯,但他們結為夫妻,卻不得不說是一個悲劇。
即使結婚多年,他們夫妻一直是兩地分居的,沒什麼共同話題,自然也不通訊。(朱安婚後就留在紹興照顧魯迅的母親魯老太太)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朱安對魯迅的文學創作或許是產生很大影響的。
陳丹青曾說:
“一個偉人的誕生,往往出於迫不得已。魯迅文風的陰冷、偏激、滯澀,也與朱安這個背景有關。從這個意義上說,朱安成就了魯迅。”
右二為魯老太太
1919年,工作多年的魯迅終於買了座大房子,把留在紹興的一大家子(包括母親魯老太太、妻子朱安和兩個弟弟周樹人、周建人)接到了北京的時候,妻子朱安已經40多歲了。
雖然搬到北京後,朱安和魯迅還是分室而居,但朱安對改善彼此的夫妻關係還是抱著一絲希望的。她曾對友人說:
“我好比一隻蝸牛,從牆底一點一點地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的。”
朱安會燒地道的紹興菜,讓拜訪魯迅的朋友們吃後都讚不絕口。然而她只能默默的從每次剩菜的量來琢磨魯迅的飲食喜好。因為魯迅覺得和她說話沒意思,不如不談。所以即使同在一個屋簷下,他們夫妻是幾乎不說話的。
而當魯迅生病了,朱安就無微不至的照顧他。每次燒粥前她都會把米弄碎,燒成容易消化的粥糊,並託友人去北京有名的食品店如稻香村等,買魯迅平日喜歡的糟雞、糟火腿、肉鬆等,使之開胃。但這些好菜她自己卻一口都捨不得吃……
魯迅
朱安並不是那麼聰明的女人,她只想以自己的方式去打動丈夫。前半生兩人都是蹉跎的,而今魯迅也近不惑之年,她想,或許她再努力一下,不怕等的時間久,只要最終魯迅能接受她,那她這輩子也是值的。
奈何……
神女有意,襄王無夢。
最終,朱安竭盡了全力,都還沒追上魯迅的步伐,魯迅就被許廣平截胡了。
許廣平是魯迅的學生。她是一個新式女性,雖然相貌平平,但她曾經為抗拒封建包辦婚姻而毅然離開廣州到天津讀書,在學校中也是風雲人物,當過學生會總幹事。
這樣進步、有文化還年輕的許廣平,讓40多歲的魯迅驚訝,原來自己竟然“是可以愛的。”
所以他選擇離開北京,離開朱安,和許廣平在上海同居,並且在快50歲時生下了兒子周海嬰。
魯迅、許廣平和周海嬰
而朱安呢,可憐的朱安只能又一個人孤獨的捱日子了。把自己比做蝸牛的她傷心的說:“現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50多歲的她,半生已然過得稀碎,還能指望些什麼呢?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朱安嫁入周家就是周家的人,即使死了也是周家的鬼。
離婚?那是萬萬不能的。她覺得離婚就等同於“休妻”,那可是奇恥大辱。
此時,自己的丈夫有了別的女人,她也只能勸說自己看開些。想想以前那些老爺們,納妾可是再正常不過了。所以她稱呼許廣平為妹,把周海嬰當成自己的孩子,即使她從沒見過這個孩子。
兜兜轉轉一圈,朱安又回到了和魯老太太相依為命的日子,她對友人說:
“看來我這一輩子只好服侍娘娘(魯老太太)一個人了。萬一娘娘歸了西天,從大先生(魯迅)一向的為人看,我以後的生活他是會管的。”
沒有愛情,沒有婚姻。所幸,大先生為人正直,朱安想,至少她沒有被“休棄”,生活上也吃穿不愁,做人要知足罷。
風雨飄搖的晚年1936年,年僅55歲的魯迅因病逝世。
魯迅生前,每個月都給魯老太太和朱安寄錢,她們的生活自然不成問題。朱安後期在給人的回信中也提及:“每月提前寄到,過年過節總是格外從豐,並另有儲存一千餘元,以備不時之虞。”
然而時局動盪,物價飛漲,兩位老人的積蓄早已用完,日子逐漸提襟見肘。而許廣平那邊也不順利,上海成為當時的“孤島”,書業蕭條,魯迅版稅被拖欠是常態。另外,北平和上海的匯兌費大漲,匯寄也很困難。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
同年年底,許廣平被捕,關了兩三個月。
由此,在北平的朱安再也沒能收到許廣平寄來的信件,更別提匯款了。
1943年,魯老太太在憂心與不安中離開人世,留下朱安一個人在世上苦苦掙扎。
魯老太太去世後,魯迅弟弟周作人一直擔負著長嫂的部分費用,從每月的100元,到150元,再到200元。不過,這筆錢朱安也拿的很不是滋味,因為魯迅早前就和周作人斷了兄弟關係。況且,物價日益飛漲,這筆錢也很難維持住朱安最基本的生活,她的生活實在是貧困之極。
無奈之下,朱安決定出售魯迅的部分藏書。
誰知,一石激起千層浪。
好幾年沒聯絡的許廣平重新給朱安寫了一封信,告訴她自己之前斷了接濟的原因,併力勸其不要出售魯迅藏書。
同時,許廣平還在《申報》上發表宣告:
“魯迅先生終身從事文化事業,死後舉國哀悼,故其一切遺物,應由我全體家屬妥為儲存,以備國人紀念。況就法律言,遺產在未分割之前為公同共有物,不得單獨處分,否則不能生效。如魯迅先生在平家屬確有私擅出售遺產事實,廣平等絕不承認。”
不止許廣平,社會上很多人士都不願魯迅藏書被出售。有寫信寄給朱安的,也有直接趕到朱安家去勸說的。
唐弢、劉哲民曾是魯迅的學生,他們就千里迢迢地跑到北平找朱安,阻止她賣書。
一走進朱安的家門,發現她正在吃飯,唐弢後來寫道:“裡面是湯水似的稀粥,桌上碟子裡有幾塊醬蘿蔔。”(朱安的悽苦境況可見一斑)
當他們表明來意後,朱安的臉色明顯陰沉下來。
的確,這幾年她生活困苦,萬千心酸,絲毫無人關心,但一聽說她要賣書,就滿世界都跑出來人,都理正言辭的說她的不是。
於是,朱安忍不住激動地說:
“你們總說要儲存魯迅遺物,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儲存儲存我啊!”
發出這聲吶喊時,朱安,這個被命運捉弄的小腳女人已經是個小老太婆了。魯迅去逝後,她只能看人臉色,靠別人接濟過活,但這並不代表她是沒有自尊的。
唐弢回到上海不久後,收到朱安的信件,其中寫著:“氏亦非無恥不知自愛者,已將古稀之年,老而不死,毫無生活能力尚需搖尾乞憐,清夜自思,深滋愧赧。”
字裡行間,既透露出生活的困頓艱難,也滿含一位孤苦老人的無奈辛酸。
朱安最終還是沒有出售藏書。
許廣平答應繼續給予其接濟。
而“售書事件”也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人們的關注點逐漸從“魯迅先生藏書”轉移到這個可憐的“魯迅夫人”身上。
社會上很多人想給朱安捐款,或者給她帶去物資的幫助,但幾乎都被朱安拒絕了。她甚至公開表示,沒有上海方面(許廣平)的同意,她不會接受任何援助。
朱安是個沒有主見的人,她並非不想過好的生活,但她更不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她擔心如果自己收了那些援助,自己日子是過得舒服了,但會有損魯迅的顏面,也對周海嬰的前途產生影響,所以她才拒絕。
當友人再去探訪朱安的時候,她的餐桌上有了窩頭,白菜湯,還有些醃漬的小菜。
依舊是沒肉沒油的。
這樣沒營養的飯菜雖然不能滿足朱安作為一個已經生病的老年人的營養,但比之前已經是很好了的……
1947年,朱安在寂寞與病痛中走完了人生之路,享年69歲。
臨終前,朱安列過2份清單,那是她積攢了一生的財物。一份清單上的物品留給許廣平處理,另一份清單清楚的列著物品名和贈送人。
歲月曾苛待於這個叫朱安的老人,但她仍舊是善良的,她還記得那些幫助過她,給過她溫暖的人。她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只能細細的整理自己僅有的物品,再一一想著有哪些朋友或許用的上。
當然,作為一箇舊式女人,朱安十分看重自己的後事。
她再三叮囑友人要轉告許廣平,她的願望是:
一,死後能和魯迅合葬;
二,每七須供水飯,至五七日期給她念一點經。
只因,她是他的妻,即使只是名義上的。
但最終,朱安的願望還是沒有實現。她一開始被葬在北京西直門外廣福寺,既沒有丈夫魯迅在側,也沒有和一直伺候的魯老太太為伴。到了後期,她的墳地又因“破四舊”被毀……
縱覽朱安一生,種種的求而不得,實在是令人嘆息。
朱安信奉“妾如絲蘿應託喬木”,但社會早已翻天覆地,也實在沒有永遠的喬木可供人託付。
與其把自己一生的幸福寄託於他人身上,苦求而不得,不若早早強大自己。
就如霸王別姬裡所說的:“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