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寧國府平原圩區生態變遷與社會發展(一)
——以宣南涇三縣交界地“中洲“為例
李 甜
中洲位於南陵縣東南角,是該縣僅有的兩個位於青弋江東岸的行政村之一,明清時歸宣城管轄。它處在三縣交界的一塊河流沖積平原,與宣城、涇縣犬牙交錯,往往被錯標為涇縣轄地。 由於中洲處在獨特的地理邊緣,深刻地影響了此地民眾的日常生活和交際範圍。有一則《中洲皇帝與元朝》的民間傳說,以中洲為核心,將附近的尖刀山、馬頭山、馬鞍山、赤灘等納入敘述範疇。 透過民間傳說中包含民眾的地理認知,可以推測以中洲為中心,沿著青弋江向上下游擴散的地緣交往圈。
中洲平原的形成得益於青弋江。發源於皖南腹地石埭、太平、績溪、旌德等縣的數條溪水,在涇縣境內依次合流,匯入南陵境內,“至此河身漸廣,春夏水漲,波濤洶湧,故曰江” 。中洲以南的上游河段狹窄湍急,以北的青弋江則逶迤於沙少泥多的平原圩區。江水經歷了數百里流程,唯中洲段江面突然變得寬闊,故有“中洲半島”之稱。 在傳統時期,對青弋江名稱的涵蓋範圍有著不同理解,一般認為,涇縣與南陵交界處以北的河道才稱為青弋江,而中洲正好位於兩縣交界處的青弋江起點。當然,也有觀點認為北至青弋江鎮之後始名青弋江。
中洲汪氏譜牒幸運的保留至今,其中還有不少利用近代測繪術製作的地圖,包含了豐富的村落景觀和地理資訊。負責測繪的汪寶基,生於宣統二年(1910年),中國紅十字會正會員,安徽寧屬公立中學畢業生,曾任南陵縣立第二學區第一初級小學校教務主任,擔任著民國汪氏譜牒的採訪組長兼測繪員。 他在《圖引》 中說:
家無譜無以別昭穆之序,譜無圖無以志山川之雄。是以譜記人事之代謝,圖考地勢之變幻。故二者其名雖異,而繼往開來之功則一也。溯我中洲汪氏宗譜,自光緒丁丑三修後,迄今六十有五年矣。雖曰逾時不久,但其間興衰盛替之感,滄海桑田之嘆,恐非吾人禿筆所能盡述者也……基實不才,兼任測繪考核老圖。昔之肥沃膏腴之區,幾變今之魚鱉之鄉矣。囊之荒蕪淒涼之所,陡成今之繁殖之域矣。今昔之憾,何可勝嘆!於是不得不略施薄技,描景描形,或刪或增,不數月間而圖形告成。
這裡可以看到,藉助譜圖的描繪本意,乃是出於“興衰盛替之感,滄海桑田之嘆”。僅自光緒丁丑(光緒三年,1877年)至1942年間的短短65年中,膏腴之區與魚鱉之鄉的轉換,荒蕪淒涼之所與繁殖之域的交替,無不明示村落自然形態曾發生巨大的變遷,對於我們理解明清時期寧國府平原圩區的生態變遷和社會發展提供了一個研究範本。
一、青弋江河道變遷與中洲周邊概況青弋江上游受到皖南山區地形的限制,河流主幹道變動不大。自涇縣、南陵交界處開始,兩岸地形開始變緩放寬,此段河道容易發生擺動,中洲平原逐漸沖刷淤積形成,並直接影響到中洲汪氏的農業開發和宗族發展歷程。
目前所能找到最早的記錄來自萬曆《寧國府志》 :
(涇縣)又北徑馬頭山(有市,有渡)、蘆塘,下為青弋江(宣城、南陵分境)。其西別為虎狼澗,岀西公山下,北流過管林橋與雙澗(有雙澗橋)方村,二水遇,又北合黃埭澗水,過麻園(有渡),入南陵永豐陂。
根據上文的表述,萬曆年間涇縣與南陵分界點在馬頭山北邊的蘆塘,該地以北自南陵境內始稱青弋江。由此推斷,在明代中後期時,中洲尚未淤漲,其原始部分應該位於青弋江主流道之西,與南陵縣的主體連在一起。
關於中洲的形成時間,因地方誌書缺乏詳細的記載,只能根據時人詩文予以推測。乾隆元年(1736年)進士趙青藜是涇縣人,他屢次外出北上皆由水路經過,對馬頭山吟詠再三,在《泊馬頭山》一詩中特別註明:“山為邑界盡處”,並有“萬里從此始,家山試一嘯”的留戀與纏綿。 由此可見,當馬頭山代替蘆塘而成為涇縣最北端的標誌物之時,預示著青弋江的水運航道已經發生變化,因此中洲地區在康、乾時代之前已經形成。
關於中洲的形成原因,與青弋江主泓道的移動相關,河流沙泥的淤積加速了這一程序。道光南陵知縣劉邦鼎的說法,表明這一現象的普遍性:“盛夏雨集,山水乘之,則青弋之水驟起數丈,東北有衍溢之患。” 每年春夏之交的季節性洪水,都給下游帶來大量泥沙,導致青弋江河道在南陵境內的變遷極為頻繁,沙洲的淤積速度也很快。
由此可以推論,明末之前的青弋江主河道位於中洲以東,流經作為涇縣和南陵分界點的蘆塘。在清代中前期數次洪災的沖刷之下,逐漸淤漲成中洲灘地,青弋江主泓道也改自中洲以西的南陵縣境穿過,原先經過蘆潭的青弋江故道成為涓涓細流,中洲地區也與南陵轄區的主體相分離,但其農業開發則是由南陵縣民主導而成的。
這裡有兩個值得注意的現象,試分析如下:
其一、圩區插花地與微觀行政區劃的形成。
寄莊,又稱插花地,是由於民眾跨行政區劃購買土地導致民籍與地籍不一致的現象。在明代中葉以後,寄莊已逐漸發展到“通天下皆有”的地步。 隨著圩區開發浪潮的結束,對土地資源的權益爭奪和賦稅控制日益增強,寄莊的出現增加了管理成本。明萬曆十三年(1585年)畢鏘為《南陵縣誌》所作序言稱:“夫地不百里,介於六縣,犬牙相參,淆尺寸而起鬥,訟甚則師,故疆域宜辨也。” 指出南陵縣的地理條件決定了當地行政區劃的複雜性。萬曆南陵知縣沈堯中分析得很透徹:
四鄰之封,獨宣城、蕪湖以河為界,而壤地不與南陵混,他則犬牙參差,唇齒揉互,狡匿豪據,告訐紛拏。餘嘗奉例一一勘布之,立石界上,而田在繁昌、銅陵、涇縣相規避者,悉會而還諸我,彼疆此界井井不紊。
根據沈氏的表述,南陵與宣城、蕪湖兩縣劃河而治,行政疆界相對清楚,但與其他縣域則互有寄莊,經過一番整治,終於實現疆界“井井不紊”的理想狀態。這裡依據的“奉例”,可能指萬曆八年(1580年)張居正在全國範圍內開展的“萬曆清丈”活動。不過有學者研究表明,江南地區的爭田事件反映了晚明江南基層社會控制的弱化,是國家控制系統處於失控階段的必然產物。 沈堯中的整治行為並沒有改變南陵縣疆界不清的現狀。譬如南陵縣的小木鵝洲“抱宣邑沈添圩”,木鵝洲“抱宣邑穆家壩埂”,都屬於在宣城境內的插花地。
大量寄莊的存在,除了地緣關係的制約,還有投資的地域不平衡因素。與土地貧瘠的山區對比,南陵的平原圩區土壤肥沃,投資膏腴之地所獲回報較高,有利於資本的良性運作,故而在南陵境內出現了不少涇縣寄莊。據光緒年間的統計,二十四都一圖的蘆塘衝、二十五都的汪潭岐和東山泊等地,皆有數處涇縣寄莊。寄莊的規模有時候比較大,如涇縣朱氏為祭祀經費之需,事先在“涇之北鄉官田湖及馬頭鎮置田二百十餘畝,又於南陵官田湖置田五百八十餘畝”,於涇縣馬頭鎮至南陵西馬頭一線購置的祭田多達800畝,還上請涇、南兩縣知縣出示勒石,永禁私鬻侵爭之事。 此外,南陵三都也有寄莊分佈在繁昌十五都,地名中村,有埂為界,東以山為界。
在青弋江的主泓道發生移動之前,蘆潭是涇縣政區界線的北緣。隨著青弋江舊道的堰塞,中洲與涇縣轄區逐漸相連。民國南陵志書稱:“貼北一邊,有洲頭一角,地屬涇境,系南陵業。” 可見蘆潭附近已經成為涇縣的插花地,產權歸涇縣,但已由南陵縣民耕種。這也是寄莊的一種型別。
涇縣誌書記載:“又北下蘆塘,出縣界。(去馬頭磯五里,曰蘆塘。其東岸宣城界也。北下十五里為梅灣。舊設汛兵,今置煙墩炮臺。)” 這裡提示蘆塘的東岸為宣城界,表明在乾隆年間依然有小河相隔,青弋江故道並未完全斷流。該處北部十五里的梅灣,曾經設有訊兵,後來改置為炮臺。
在中洲汪氏的村落圖和墓圖中,存在著“蘆塘”與“蘆潭”混用的情況。 這裡需要注意的是,“蘆塘”到“蘆潭”的地名變化有著豐富的水文學意義。這一轉換表明了青弋江故道水系的枯竭,使得曾經與外界來水相通的塘水,逐漸演變成不依靠外界來水補充的潭水。故道水系的枯萎,加劇了中洲與涇縣、宣城轄地互相咬合的緊密度,為微觀行政區劃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其二,航道變遷與涇縣北端地理標誌物的移換。
隨著青弋江的改道,淪為青弋江故道的小河和蘆潭逐漸堰塞,沿著青弋江航行的旅客們發現,馬頭磯成為最早投入眼簾的涇縣屬地,也是回眸涇縣所見的最後一片土地,“最高一磯,直臨潭上,澄瀾瑩碧,迥異常流” ,遂取代蘆潭而成為涇縣與南陵分界的新標誌物。
馬頭磯又稱馬頭山。據南宋《嘉定宣城志》記載,“以其山似馬首”而得名。馬頭山在閬山之北,茂林修竹,景色優美,山下有繁華的涇縣第一大市鎮馬頭鎮,乾隆年間即已“商舟湊集”。 與馬頭鎮隔水相對的聚落是南陵縣的西馬頭,“地濱大河,向來商業頗盛” 。東、西馬頭雖然分屬兩縣,應該可以被視作一個交往密切的商業市鎮結合體。
清代馬頭鎮建有石級碼頭舶位4處,由當地的竹木行組織涇縣南鄉等地的貨源,在此地裝載後運往南陵青弋江鎮、蕪湖、南京及江北各地出售。同治二年(1863年),涇縣馬頭鎮設立“厘金卡”,光緒間改為厘金局,負責對進出口貨品徵收厘金,民國四年(1915年),皖南茶釐局涇太分局一度併入馬頭厘金局。光緒、宣統年間的大水災,直接導致涇縣馬頭鎮被沖毀,南陵西馬頭鎮也遭到同樣的命運:“宣統間被洪水衝廢,今街道已變為河流。”幾經周折,至民國初年,馬頭鎮又恢復了商業繁榮的局面,有近200家店鋪,當地設有商會,在馬頭鎮經商的董紹傑“以商會副長舉辦商團兼警察”。1960年代以來,隨著縣內公路交通發展,以及上游陳村水庫建成導致水位下降,遂失去港口地位,商業隨之衰落。馬頭鎮的市鎮變遷甚為劇烈,當地仍保留著不少明清老式店鋪、街道和民居。
馬頭磯被收入《涇縣誌圖》,成為涇縣一縣形勝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在某種程度上彰顯出當地在涇縣地方經濟和文化形勝的雙重地位,使得馬頭磯在涇縣地域文化中被賦予了重要的文學價值。明末的翟臺即有《馬頭磯》之詠,清代的朱苞《馬頭磯》、翟尚孝《舟過馬頭磯贈友》、吳維駿《北上過馬頭磯》等都有著相同的詩歌主題。 清初抗清被俘的金聲在此地留下豪言壯語,激起不少地方文人的詠歎,趙青藜即有“此地不投文吊屈”之句。 趙良澍和胡承珙等涇縣名人也屢屢提及馬頭磯。 對於生長在皖南山鄉的涇縣人乃至徽州人而言,順著河水漂過馬頭磯,開闊平坦的中洲平原便是他們抵達皖南平原圩區的第一站。
(作者系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宣城市歷史文化研究會會員)
製作:童達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