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先生說:儒家是糧店,道家是藥店,佛家是百貨店。雖然南先生大多是從道教的修煉方面來評說道家的,但他認為道家包括了兵家、縱橫家的思想,乃至天文、地理、醫藥,這個說法還是很有啟發意義的。
南懷瑾先生
作為儒家的集大成者,朱熹先生也是這個道家“藥店”的常客。他雖對老子多有批評,但他在龐大精密的《朱子語類》裡,對老子及其後人改編的《道德經》進行了較為全面的分析研究和吸收消化,“宋明理學”化道為理,跟《道德經》的“天道”殊途同歸。他的師生問話錄記載了師生們探討《道德經》的具體情形,過去人們通常被朱熹貶稱老子“心最毒”所矇蔽。其實它會從另一個角度,幫助我們領會老子及其思想。
朱熹,世稱朱文公,宋朝著名的道學家、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詩人,儒學集大成者,後世尊稱為朱子。
朱文公
朱熹的道學思想在宋朝以後,對中國歷史文化的影響深遠,他的學說被元明清三朝定為官方哲學,他的《四書章句集註》被欽定為教科書和科舉考試的標準。
朱熹是博學多識的大學問家,他一生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博覽經史,治學嚴謹,著作宏富,其中對道家經典的解讀,有獨到之處,但也因版本或門戶之見,難免誤解和曲解。讓我們開啟《朱子語類》,為我們解密老子及其思想,開啟一條通道。
以下均為朱熹師生對話實錄:
朱熹對老子思想贊同並吸收的部分郭德元問:“老子云:‘夫禮,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孔子又卻問禮於他,不知何故?”
曰:"他曉得禮之曲折,只是他說這是個無緊要底物事,不將為事。某初間疑有兩個老聃,橫渠亦意其如此。今看來不是如此。他曾為柱下史,故禮自是理會得,所以與孔子說得如此好。只是他又說這個物事不用得亦可,一似聖人用禮時反若多事,所以如此說。禮運中'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等語,便自有這個意思。"
《道德經》
——朱子認為,老子對於“禮”是深知明察的,只是他認為這個跟“道”相比無關緊要。朱子曾經懷疑此老子非彼老子,張載也曾這麼認為過。張載是“北宋五子”之一,“北宋五子是”宋明理學的源頭,都是儒釋道三教圓融的大儒。
過去我們只認為朱熹是反老派,可能有點以偏概全。現在看來,朱熹即使對老子這段否定“禮”的評價都沒有激烈批評,倒是很寬容,並且以《禮運》為據,來驗證老子思想的正確。
正淳問“穀神不死,是為玄牝”
曰:"谷虛。谷中有神,受聲所以能響,受物所以生物。"“玄,妙也;牝,是有所受而能生物者也”,“如今門閂謂之牡,環則謂牝;鎖管便是牝,鎖須便是牡。雌雄謂之牝牡,可見。玄者,謂是至妙底牝,不是那一樣底牝","至妙之理,有生生之意焉,程子所取老氏之說也。"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
——朱熹解釋“穀神”即是“生生之意”,又說程頤的學說就採自老子。其實朱熹一樣,程朱都把“仁”解釋為“生之德”,實際上在程朱理學裡,他們是把仁愛與道德以“生之德”給統一了起來。“如谷種,桃仁、杏仁之類,種著便生,不是死物,所以名之曰‘仁’,見得都是生意。”
正淳問"老子之言可取處?"
曰:“它做許多言語,如何無可取?如佛氏亦盡有可取,但歸宿門戶都錯了。”
——朱熹讚賞道佛的思想,只是在他看來,很可惜站錯了隊。
老子像
沈莊仲問:“‘常有欲以觀其徼’,徼之義如何?‘道可道’如何解?”
曰:“徼是那邊徼,如邊界相似,說那應接處。向來人皆作‘常無’、‘常有’點,不若只作'常有欲''無慾'點。”
曰:“今讀老子者亦多錯。如道德經雲'名非常名',則下文有名、無名,皆是一義,今讀者皆將'有、無'作句。又如'常無慾,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竅',只是說'無慾、有欲',今讀者乃以'無、有'為句,皆非老子之意。”
“道而可道,則非常道;名而可名,則非常名。”
"玄,只是深遠而至於黑窣窣地處,那便是眾妙所在。"
眾妙之門
又問"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
曰:"從前理會此章不得。"
——朱熹只是說“從前對這句話不理解”,但沒說“現在”該如何理解。
問:“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
曰:“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謂以走馬載糞車也。頃在江西見有所謂"糞車"者,方曉此語。”
朱熹的誤讀問:“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無,是車之坐處否?"
曰:“恐不然。若以坐處為無,則上文自是就輻轂而言,與下文戶牖、埏埴是一例語。某嘗思之,無是轂中空處。惟其中空,故能受軸而運轉不窮。猶傘柄上木管子,眾骨所會者,不知名何。緣管子中空,又可受傘柄,而闢闔下上。車之轂亦猶是也。莊子所謂'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亦此意。”
——老子的“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的“無”指的是木條“無”了,有了“轂”,這樣才有了車子。就像“埏埴以為器 ,當其無,有器之用 " ,和的陶土用於製作陶器,陶土沒有了,卻有了器物。所以朱熹把“無”解釋成“轂中空出”是不對的。
埏埴以為器 ,當其無,有器之用
問“道生一”章
曰:“一便生二,二便生四。老子卻說"二生三",便是不理會得。
——“一”是老子專用哲學概念,用以代替“道”這一概念的數字表示,即道是絕對無偶的。 “二”指陰、陽二氣。“道”的本身包含著對立的兩方面,陰陽二氣所含育的統一體即是“道”。“三”是由兩個對立的方面相互矛盾衝突所產生的第三者,進而生成萬物。
又問"專氣致柔"?
曰:"老子之學只要退步柔伏,不與你爭……故曰'致虛極,守靜篤';又曰:'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又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谷。'
所謂谿,所謂谷,只是低下處……如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他取天下便是用此道。
以無事取天下
如張子房之術,全是如此。嶢關之戰,講和了,卻回兵殺之;項羽約和,已講解了,即勸高祖追之。漢家始終治天下全是得此術,至武帝盡發出來。便即當子房閒時不做聲氣,莫教他說一語,更不可當。
——朱熹所論《道德經》,不少地方與韓非子的法術解法幾無二致,全是權謀陰謀欺詐之術,我認為這本是老子對客觀世界的冷靜描述,沒有主觀意願。
《韓非子》
問"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曰:"老子說話都是這樣意思。緣他看得天下事變熟了,都於反處做起……然其勢必至於忍心無情,視天下之人皆如土偶爾。其心都冷冰冰地了,便是殺人也不恤,故其流多入於變詐刑名。太史公將他與申韓同傳,非是強安排,其源流實是如此。"
——老子不過就是就事論事,揭示自然規律。但在朱子看來,老子與法家一樣,實乃權謀家。
又問“有生於無”
曰:“易不言有無。老子言"有生於無”,便不是。
——朱子認為,《易經》並沒說“有無”,便不足道也。
《易經》
朱子誤讀老子的原因宋代理學是在道佛的衝擊之下發展起來的新儒學,正如朱熹所言:漢末以來“蓋當時儒者之學,既廢絕不講”,“吾儒多有折而入之”,儒家學說岌岌危也。因此,儒者視道佛為異端,便以闢老佛、興儒學為己任。但欲闢之,則必先明之。於是,出入道學,返於六經,成為唐末以來儒士的慣常做法。
朱熹出入老莊者數十年,精通老莊哲學,並引以為用,為其“理學”服務。朱熹對老莊之學,自是推崇有加,認為“釋老之書,極有高妙者,句句與自家個同”,“老氏見得煞高,佛氏安敢望他?”他也承認理學之理乃老莊之道,明代理學家王廷相說:老莊說道生萬物,乃“象帝之先”,宋儒說天地之先只有一“理”,與老莊之學何異哉?
宋明理學主要代表人物
但是,既欲興儒,須得先將老釋闢倒,方可重樹儒家旗幟。這便是唐末以來的思路。
同時,正如南懷瑾先生所言:兵家、縱橫家的思想,乃至天文、地理、醫藥,皆出於老子。也正因為此,諸家中,凡與儒家綱常不相類者,皆成為攻擊目標。而韓非子又說“道生法”,以老釋法,並將老子揭示自然規律的論述,闡釋為權謀思想,給儒家攻擊老子是權謀家提供了真憑實據。所以,朱熹說:“只是廢三綱五常,這一事已是極大罪名!其他更不消說。”
三綱
加之歷來對於道家與道教概念模糊,混淆了道教的出世清修與道家的“自然”“無為”概念,為貶損道家準備了條件。
最後,戰國以來,《老子》失傳,只有《道德經》傳世,而《道德經》不是《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