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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古往今來,哲學上有三大終極課題:我是誰?從哪兒來?又到哪兒去?每個人其實都在用漫長的一生來回答這三個問題。

答案都找到了嗎?

不一定。比如三千年前的莊子,一次午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蝴蝶。醒來後便在想:到底是自己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自己?這已經是對“我是誰”的終極思考了。這個問題糾纏了莊子的一生,百思而不得其解,後來他把這個問題寫進了《莊子·齊物論》中,把對未知的探索留給了後人,這就是“莊周夢蝶”這個典故的來歷。

兩千年後,又有一個大詩人遇到了“我從哪兒來?又到哪兒去?”的終極困惑,而這次,他同樣沒有回答上來,便寫了一首詩: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語氣很輕鬆,但心情卻很沉重。面對著離別五十年的家鄉依然熟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面對著操持著鮮花炮仗、樂師鼓手前來迎接的鄉民眼中的陌生與怯意,面對著圍攏過來的孫兒輩的稚子燦爛的笑容和天真的發問,詩人困惑了,溫暖的回憶和熱情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他感到了一絲絲的淒涼----分明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與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故鄉隔開……。

是啊,我從哪裡來?這一句無心之問,卻如同一顆石子落在了平靜的水面,百種思緒湧上詩人心頭,他兩眼噙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啊,這是生我養我的家鄉,樹高千尺落葉歸根。已是耄耋之年老態龍鍾的我,不回到這裡,又能向那兒去呢?

“我從哪裡來?又能向那兒去呢?”詩人嘴裡不停的唸叨著這兩個問題,他眺望了下遠處的鏡湖,低頭俯看了下腳下的土地,又望了望操持著同樣鄉音長著同樣臉龐的鄉民,他有些恍惚,此刻,眼前歡笑的鑼鼓和歡鬧的喧囂彷彿已經遠去,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心底呼喚他:

“兒啊,回來吧,這是你的家啊。”

“母親,是母親的聲音,是母親在召喚我。”

“母親,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

(二)

感動麼?很感動。

酸楚麼?很酸楚。

沒有在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沒有在外漂泊許久的人不足以談故鄉,沒有在深夜思念故鄉乃至於失聲痛哭的人不足以讀這首詩,更讀不懂其中蘊含著的五味陳雜的情感糾葛。

思念有多深,情感有多濃,這首詩就能抵達內心有多遠。

寫這首《回鄉偶書》的詩人賀知章,那年他已經八十六歲,離開家鄉蕭山已經五十多年了。

五十多年後落葉歸根,賀知章便在家鄉蕭山過著半隱居的生活,撫弄花草,哺育孫兒,頤養天年。只是,他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經常在半夢半睡之間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在鏡湖裡捕魚,在山坡上玩耍,田野裡鮮花盛開,蝴蝶飛舞,他和一群孩子們在嬉戲玩耍,鏡湖的水面依然波光粼粼,遠處的高山依然聳立……。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場景讓他頗為感慨,他感覺自己去日無多,於是,寫下了人生中最後一首詩: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寫完這首詩後不久,賀知章去世,享年八十六歲。

這首詩情深而意切,直抵肺腑。只是歲月滄桑,物是人非,沒有人能熬過歲月,歲月也饒不了任何人。

(三)

賀知章是浙江蕭山人,初唐詩人,為人曠達不羈,喜歡飲酒,自稱“四明狂客”。

有多狂?比他小四十二歲的李白最有發言權。

唐天寶六年(公元747年),李白被唐玄宗“賜金放還”之後,到處遊歷,走到會稽的時候,聽說一直提攜自己的恩人賀知章去世了,李白唏噓不已,感慨萬千,於是提筆寫下了兩首《對酒憶賀監》,其中一首如下:

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為松下塵。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

在這首詩裡,李白其實是講述了自己與賀知章交往的一段故事。

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李白第二次到京城後,舉目無親,也沒個正經事幹,整天到處逛遊。李白一生信奉道教,很喜歡到各處道觀遊覽。一天,李白閒來無事,便來到了長安城道教聖地紫極宮,恰好賀知章也在紫極宮,兩人相遇了,而且傳出了一段佳話。

賀知章那時正任秘書監一職,從三品,相當於現在的國家圖書館館長。賀知章是武皇證聖元年的狀元,學富五車,深受玄宗皇帝的信任。而李白雖然寫詩出了點名,也不過是來“北漂‘’的一介草民,既無文憑也無功名,今天與秘書監大人相見,自然是受寵若驚。

賀知章聽說過李白的大名,也讀過李白的詩,知道李白才華出眾,豪放灑脫,極喜飲酒,與自己的性格倒有幾分相似之處。這次偶然相逢,兩人親切地攀談起來。賀知章問李白有無新作,李白也不謙虛,將自己新近創作的《蜀道難》拿了出來,請賀知章品鑑。

賀知章拿過詩稿,當他看到開篇“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便連連直呼:“額滴神啊,你咋不上天呢。哦,對了,你就是太白金星下凡啊。”

相逢即是緣分,兩人越聊越開心,黃昏時分,賀知章邀請李白去飲酒,但是兩人到了酒館之後,賀知章才發現自己沒帶錢,李白也囊中羞澀,於是想了想便將身上的金飾龜帶解下來,作為酒錢,看到此行動,李白趕緊勸阻:“使不得,這是皇家按品級給你的飾品,怎好拿來換酒呢?”賀知章仰面大笑說:“這算得了什麼?我記得你曾寫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今日有幸與仙人結友,可要喝個痛快!區區金龜哪能妨礙我倆一同享樂呢?”這便是典故“金龜換酒”的來歷。

兩人越聊越興奮,越喝越激動,直到微醉才告別。

後來在玉真公主和賀知章等人的推舉下,李白才任了個供奉翰林的虛職,也算是得償所願吧。所以說,賀知章對李白是有知遇之恩的。

堂堂的當朝狀元,竟然將一個不名一文的窮書生比作“太白金星下凡”,為他不惜將皇帝賜予的金龜換酒喝,並且大力舉薦。可以說,正是有了賀知章不拘一格的“狂勁”,才有了後來的“詩仙”。

“人亡餘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夢,悽然傷我情。”鏡湖裡的荷花依然盛開,只是賞花人卻已不再了。想到這裡,李白不禁感慨:人生如一場大夢,悽然渺渺啊。

(四)

賀知章之所以對李白惺惺相惜,是因為在李白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是兩人的性格都曠達縱誕,二是都嗜酒如命;三是都工詩善書。

再說酒事。

李白也喜酒,但要比起賀知章來說,那才是小巫見大巫。

賀知章喝酒有多猛,史書上記載的不多,倒是另一位大詩人杜甫對他有記載。杜甫在著名的《飲中八仙歌》中描寫到:“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說他醉酒後騎馬的姿態就像乘船一樣搖搖晃晃,醉意朦朧、繚亂眼花,不慎跌到井裡竟會酣然睡去。由此可見賀知章對酒的痴迷。

再說詩文。

賀知章的詩文流傳至今的不多,僅有十九首,廣為流傳的除了那首《回鄉偶書》之外,還有這首《詠柳》: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天寶三年(公元744年),八十六歲的賀知章告別了生活了五十多年的京城長安,奉詔還鄉,船行至家鄉蕭山縣城,縣城的官員到驛站迎接,然後再坐船回南門外潘水河的舊宅,時值二月早春,柳芽初發,春意盎然,微風拂面,回到故鄉的賀知章心情格外舒暢,於是提筆寫下了這首詩。

能將河邊常見的柳樹描寫的如此惟妙惟肖,別出心裁,超凡脫俗,由此可見賀知章的詩文功力。

(五)

賀知章儘管狂放,嗜酒,但其實情商很高,他的一生近乎理想,沒有大風大浪,平坦順利,且不說他官高壽長,單就他混跡朝廷五十餘年,還能全身而退、載譽而歸,就足以羨煞若干人。

天寶三年,賀知章大病一場,病癒後覺著自己身體大不如前,畢竟已是八十六歲的耄耋老人了。於是,賀知章便上書玄宗皇帝請辭迴歸故鄉蕭山,玄宗許之,並“賜鏡湖剡溪一曲,以給漁樵”。為了便於家人照顧他的生活,還提升他的兒子為會稽郡司馬,賜緋魚。更風光的是,賀知章潛心學道,玄宗便為他修建了一所道觀給他住,起名“千秋觀”。賀知章離京之時,“帝賜詩,皇太子、百官踐送”,玄宗還在長樂坡為賀知章擺酒宴,與會者寫詩贈別,集結為卷,玄宗作序,傳為文壇佳話。

一介臣子,能得到皇帝的如此賞識,夫復何求!

然而,回到故鄉的賀知章,面對著黃髮垂髫的稚子“笑問客從何處來”的發問,一時竟然語塞,這才有了“鄉音未改鬢毛衰”的感慨。

這種感覺,不惟賀知章,其實很多遊子都有過。現代作家十年砍柴就曾在《找不回的故鄉》一書中寫道:“……我回到故鄉,走在曾讀高中的縣城街道,看到身邊一個個人走過,沒有一個人注意我,當然也沒有一個人認識我。一剎那間,我強烈地感覺到:我成了故鄉的陌生人……。”

……

經年離別,故鄉已經物是人非,逐漸遠去,我們終將成為那個最熟悉的陌生人,然而在每一位遊子的心裡,她依然是一條永不斷流的河流,流淌在內心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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