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沙棘
我的出生地,我家的祖屋
家鄉的老屋,窗花已褪色,一天比一天黯然失色。窗花拍在窗戶紙上,透過窗戶一起觀四季風雨,平素無人問津,默默無聞苦等我回來。窗戶雖年久失修,那薄如蟬翼的窗戶紙依舊能遮擋冬天的一點寒風,但怎麼都擋不住流水般的歲月。
自從父母離去,每逢數九天,屋裡像一個冰窖,我走進屋裡,那種沒有太陽的冷,冷的我無處躲藏。
我閒來習慣回老家走走,看著褪了色的對聯,看著暗淡的窗花,一種懷舊總是像潮水泊岸,令我無力拒絕。我回老家看到舊時熟悉的飾物,小的鬥、升、簸萁、席子、毛氈、蒜缽等撿回家,分門別類收藏起來;大的像風箱、中堂、穿衣鏡、幾百年前的大紅櫃等,我小心翼翼地擦抹乾淨,放於能遮風避雨的封閉地方,方可放心離去。有的人說我無聊死了。其實,我自己也認為自己與眾不同,喜做一些逆襲之事。這也許和年過多了有關,也許和年少時的熟悉背影有關,也許和逐漸變化的氣溫有關,更多的是和一個人的孤獨落寞有關。
自從父母親走了,除了留一處老屋,也留下了一個熟悉的地址,留下了一條曾趟過四季的小路;那家鄉的地址越來越熟識,那熟悉的小路,眷戀著星空的背影,已沾滿了四季的荒草,不知淹沒了多少足跡。
熟悉的老屋,時不時總想眊眊,總想找一點蜘蛛馬跡,來緬懷我的親人,懷念那些曾擁有的幸福,站在老屋裡,再聆聽一次親人的諄諄教導,再充實一下疲憊不堪的身心,複述著父母親的教誨,然後像拋錨地的老船長一樣下令啟航。
冬月數九,已經聽不見媽媽的嘮叨,但依稀外面的冷風和雪花提醒我,冬至已不期而至。依稀耳聞母親的嘮叨:“你的生日快到了”,這是從小到大,一到冬天母親必定會反覆幾次的嘮叨,生怕我忘記了,其實不是寒冬臘月的冷風和母親提醒, 真是忙乎的年年忘記。我能忙到什麼程度,略做表述:出門不穿襪子接到過客人;冬天忘記穿棉衣棉褲出門上班;穿錯鞋子進錯家門常有之事,拿出鑰匙開不開家門,才悄無音訊地離開,生怕人家出來說半夜三更什麼“賊”。最尷尬的是,居然在工地上把夏天的褲子讓螺絲劃出一個大大的口子,屁腚肉厚露出了血跡,渾不知覺就去賓館陪伴客人,讓客人發覺,真是無地自容。有時偶爾抬頭,才知月圓月彎,才有空看看藍天下白雲的自在;忙到做夢都是囈語專業術語。只有冬天,快過年的時候,才知道,有媽的日子真好,即使冬天數九,媽媽依舊惦記著我的生日、貼窗花、穿棉襖等容易忘的事情,我心底依然如春秋日曬的溫暖。
剪紙窗花
看著老屋眼前的窗花,那可是媽媽最後一次貼的窗花,雖淡漠了影子 ,我依然不捨不棄,目不轉睛地注視半天,不捨離去。可是站在屋裡,這數九天一條薄棉褲,的確的冷,冷到牙殼子都要哆嗦,又想起兒時母親年年冬天不忘要嘮叨:“一九二九凍爛對九;三九四九睚門叫狗;五九春打頭,六九消井口;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又一九,梨牛遍地走”。這是課本上沒有的常識,這些都是母親給冬日的留言。我們從小在黃河附近長大,記憶順口還管用,好像把冬天的冷暖變幻,三言二拍就概括了。
一旦數九,冷極了。冷到極點了,那意味著天氣很快就要熱了,應驗了物極必反的哲理。意思就是說離春節不遠了,雁陣又回來了,春天的花花草草又要萌發。
想想年少的年,那是兒時的渴盼,是年少的喜悅,家家戶戶開始忙忙碌碌準備迎春接福。可是還是應驗了那句經典哲語,什麼多了也不是好事,包括迎春接福,福接多了也不好,父母親把窗花換了一次又一次,也許換多了,終於再沒有人接著換了。看著那些窗花,我又不捨捅破母親最後的傑作。
剪紙窗花
記得年少的冬天,上了年紀的奶奶們和母親一樣年歲的鄰里嬸孃嗎,大都會剪一些窗花。買幾張彩紙,閒談之餘,就能剪出來了幾個紅撲撲的福;活靈活現的小老鼠娶媳婦;花草魚蝶燕樣樣俱全,有時候真是有點不敢給他們畫龍點睛。
再後來有了畫匠,把顏料塗在白紙上,那是另一種新鮮,能把鳥兒花兒映在窗戶上。畫匠也辛苦,年年冬天早早就開始走街串巷,時不時會在我家門口問一句“要不要窗花兒?”。母親一般總回一句:“多少錢一張?”或者是“買好了”,不語免得不禮貌。然後從最初的三分錢到後來的三毛五分錢,記得母親都買過。等到大約“冬至後十天,陽曆過大年”時候,父親早早起來把窗戶紙捅破,把窗欞兒打掃乾淨,用難得的麥面熬一碗漿糊,把窗花貼好,然後母親不忘自豪地說一聲:“花疤疤,真是亮堂啊”!其實都是老物件,多的就是幾張窗花,總能感覺舊貌換新顏,屋裡彷彿進來了一縷新鮮空氣,我們孩子們心中有了年的氣氛和衝動。
雖然有了畫匠賣的窗花,但是有一手剪紙手藝的小腳大娘,和我們住在同一屋簷下,她剪了幾十年窗花,年年冬天絕不肯放棄施展剪紙技能的好機會,母親和她常說一聲:“一年才過的一個年,難得過年”,與其說是自我安慰,莫如說是為了我們孩子,不甘平庸,不甘心把這麼隆重的節日小覷,更像一場過年比賽,為把難得的一個年過好,年近的時候,人人見面就問:“準備的怎麼樣了?”。也許只有過年,才是農村僅有也是最隆重登場的傳統文化,連年輕人辦喜事,不用問先生就能選出良辰吉日,從破五後的遊八仙初八開始,一直延續到二月二龍抬頭,期間的日子母親留言在先:“文人看個吉利日,瞎漢就選三六九”,乃至於先生們會說“三六九沒日子”,就屬於另類處理。
小腳大娘習慣年年冬天早早就準備剪窗花兒,除了自家用,然後就送我媽和鄰居。那龍飛鳳舞的影子,那花鳥魚蟲的樣子,把家裝飾一下也的確是溫馨,引得我們一群娃娃趴著欣賞,各個造型栩栩如生,鮮豔奪目。如今二大娘近九十高齡,她時不時和年近百歲的姑姑,嫂子小姑像比賽一樣,還是要剪窗花和繡花鞋底子,剪完了互送樣品欣賞,也是一種享受。乃至我路過海勃灣出差特意看姑姑,九十八歲的小腳姑姑特意送我一雙繡花鞋底,留作紀念。臨別特意讓我拿著她剪的窗花回老家送給大娘,不忘吩咐一聲:“記得貼在咱家窗戶上”。海勃灣距離老家六七百公里,真是千里送窗花,禮輕情意深。年邁的親人們,對年的操勞,分外辛勞,把年打扮地格外隆重。年邁的是年齡,唯獨年年都是新春,雖然眼花,戴著一副老花鏡,唯獨窗花年年剪,年年到了春節前沒有貼處,讓我奔赴千里之遙,記得回老家貼窗花,如今我眼裡,除了老屋母親最後一次貼的窗花,沒有保留一個做庫存,也許農家人和土地農具糧倉在一起打交道,剪紙難得儲存有關。
今年的年又要將近,掐指一算,母親走了六年。我年年春節回家祭祖,總想打量一番貼了六年的窗花,看著經過風吹雨淋,經過日曬霜染,窗欞兒上的窗花已經虛空,落滿了日月與年的瘢痕,母親對我們回家的期盼,現在的色彩已經模糊不清,淡定地趴在窗欞上看著我打量它的眼神,也許是有少許思念曾經唸叨我們回家過年的父母親,也許是留戀再沒有回眸它的老母親,泛陳的輕淡是不是也是等著母親回家再次更換。
窗花,還是年少的新鮮。年少的年,講究。家家戶戶沒有人不換窗花,年歲再大,也沒有人將就著過年。不忘記那句“一年才過一個年”的老句子。實確,一年就是一個年,只有年少的年,才是一種渴盼,一種幸福的享受。
看著老屋,忽然發現快過年了,年把我過老了。六年前母親在的時候貼過的窗花,已淡漠了顏色,留著留念,還是依舊聽母親說“一年才過的一個年”換成新的窗花,我內心是一種糾結。遺憾的是,沒有人再催促過年貼窗花。窗花上的痕跡,有一點歲月的滄桑,有一滴思念的眼淚。
年畫
年年一歲除,歲歲有春風。年年過年,變的是窗花的容顏和我的年齡,不變的還是年年過年。
小時候,渴望過年,渴望著吃幾頓餃子,渴望著穿媽媽補衲的新衣,渴望欣賞窗花上的飛禽走獸和花草魚蝶,那裡面感覺有媽媽的春天;感覺窗欞兒沾滿父母親們從麥田裡帶來的泥土和花香。兒時的記憶,對我來說,更有年的溫馨和隆重。
而今,過年已經成為麻木的習慣。眼中的窗花,趴著歲月的滄桑,落滿塵土,不停地喚醒我回家看看。窗花淡泊了的顏色,也淡泊了功利,唯獨加深了和父母親在一起時候,那些陳年的記憶,充斥著滿滿的回憶,也是對逝者的思念。
不知今年窗花誰來剪?又不知有誰來貼上?當下除了小腳大娘,還有幾個人會剪窗花?還有幾家惦記著過年回家貼窗花?!帶著泥土的窗花,已不再是年的標誌,而是祖先和親人們的足印。
【作者簡介】盧有成,沙棘。內蒙古人,1963年12月生,84年畢業於華北電力大學,高階工程師,發表專業論文30餘篇。業餘愛好寫寫詩文,文字經常散見於報刊雜誌和網路平臺。
2020年第3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