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蒙古自治區地域遼闊,東西經度跨越29度、南北緯度跨越26度,巨大的跨度差異造就了這一廣大區域內迥然不同的生態環境和獨具特色的地理單元,孕育了不同的生業方式和考古學文化。目前,內蒙古中南部和東南部地區已基本建立了較為完整的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譜系,其與中原地區夏商周三代共同構建了早期中國最為關鍵的框架體系。這一階段是中國文字記載的信史,古文獻上記載的“葷粥”、“山戎”、“獫狁”、“鬼方”、“昆夷”、“土方”等均廣泛分佈於內蒙古地區,成為中華文明標識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與中原文明共同締造了影響深遠的禮樂制度、政治制度、文化制度和早期中華文明的格局。
內蒙古中南部地區早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隨著準格爾旗朱開溝遺址的發掘即第一次辨識出了內蒙古中南部地區早期青銅文化的面貌。隨後的數十年中,隨著對朱開溝遺址的不斷深入研究以及對南流黃河兩岸地區大口、白敖包、南壕等和岱海地區三道溝、楊廠溝遺址的發掘,學界基本辨識了以蛇紋鬲、帶鈕鬲、花邊口沿鬲或罐、盆型甗、三足甕、截面呈逗號型的石刀和具有北方系青銅器早期風格的鏃、環首短劍、刀等為典型器物特徵的朱開溝文化內涵,並在朱開溝遺址第一、二段遺存中辨析出了以高領雙鋬鬲、三足甕、高領折肩罐、甗等為典型特徵的大口二期文化,填補了龍山文化向早期青銅時代過渡的空白。尤其是近些年對準格爾旗郭地壕遺址、石口子遺址的發掘與研究,學界對於朱開溝文化、大口二期文化的起源、分佈、存續時間、分期年代、文化因素及源流問題有了較為統一的認識,這為深入探討朱開溝文化與商文化系統之間的關係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西岔遺址遠景(東北-西南)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始,歷經近十年對清水河縣單臺子鄉西岔遺址、撲油塔、碓臼溝的考古發掘與綜合研究,辨識出了一種僅分佈於南流黃河兩岸、年代晚於朱開溝文化的青銅時代文化遺存,命名為“西岔文化”。西岔文化以高領雙鋬鬲、高領壺、盆形甗、粗柄深腹豆為典型器物特徵,流行長方形地面式夯土建築,側身直肢葬,隨葬銅空首斧、管銎斧、彈簧式耳環等,成為內蒙古中南部地區繼朱開溝文化之後的一支最具代表的青銅時代晚期文化,時間相當於商末至周初。
新店子墓地出土銅戈
環境考古結果表明,朱開溝文化和西岔文化生業方式皆以農業為主、兼有漁獵。兩種考古學文化均出土有諸如鼎、爵、戈等典型的商周時期中原系青銅器,與商文化存在諸多聯絡,而處於商末周初的西岔文化則與陝北地區李家崖文化、晉西北地區以柳林高紅遺址為代表的一類文化共同構成這一時期北方地區強大的方國文明,可能代表著晉陝高原鬼方、土方或者邛方等方國勢力。
西岔文化陶鬲
自此之後,內蒙古中南部隨著環境的變遷,以定居為主體、農業為主導的生業方式逐漸退居本地。該地區西周整個階段目前僅發現準格爾旗西麻青一處墓地,該墓地出土有典型西周晚期至春秋時期文化特點的鬲、罐、盆陶器組合及具有北方系青銅器特徵的帶扣、工具及飾品,這種共出的現象為本地遊牧經濟的起源提供了線索。自此之後,農業人群南遷而遊牧人群南下,本地展現出濃厚的遊牧文化色彩。在黃河以北的包頭地區發現的以偏洞室墓、殉牲、隨葬青銅飾品的西園型別。而以南部的新店子文化,以新店子、西咀、陽畔墓地為代表,墓葬形制以洞室墓為主,墓主人皆為北亞人種,殉牲動物頭蹄且基本不見隨葬陶器,青銅器以腰帶飾品為主等為特徵。岱海地區則形成了忻州窯子、毛慶溝、崞縣窯子等墓地為代表的毛慶溝文化。該文化墓葬形制以豎穴土坑墓為主,墓主人有北亞和東亞人種,隨葬有陶器,殉牲動物頭蹄,除馬、牛羊外還見有豬、狗等農業經濟方式的家畜。這些具有大同但存有小異的文化型別形成東周時期多民族雜居交錯、相互交融的歷史背景。
與內蒙古中南部地區相對應的內蒙古東南部地區,自上世紀六十年代對赤峰夏家店遺址進行發掘並在所謂“赤峰第二期文化”中分離出夏家店下層文化和夏家店上層文化始,這一廣泛分佈於遼西地區,距今4000年前後、年代大體相當於夏—商代中期的青銅時代文明遂進入學界視野。近半個世紀以來,歷經夏家店、藥王廟、蜘蛛山、南臺地、三座店、大山前、大甸子等的考古發掘及英金河等流域石城調查、赤峰區域性考古調查工作等,學界對於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年代、分期、淵源、聚落形態等方面的研究趨於成熟。夏家店下層文化也因其遺址分佈密集、規模等級差異明顯、彩繪陶禮器組合豐富以及獨具特色的北方系青銅器因素、發達的地面式建築技術等特徵,被考古界稱為“與夏為伍的方國”。
赤峰市松山區三座店遺址全景
近年來,通過對大甸子、大山前、三座店石城、二道井子等大型聚落城址的發掘與綜合研究,尤其是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專題調查,學界已基本辨析了夏家店下層文化內多種格局的聚落形態與社會組織形式,其中以大甸子為代表的具有寬厚的夯土城垣、建築考究的房址、成組組合且等級差異明顯的隨葬彩繪陶禮器群、來源複雜的精美玉器、具有高等級權力象徵的北方系青銅器等特徵,體現出了夏家店下層文化中最精美、最發達、最優秀的文化內涵,其都城性質可見一斑;以陰河、英金河兩岸發現的六七十座呈線狀分佈的大大小小的石城聚落為代表的具有石砌圓形房址、院落、窖穴、城牆、半橢圓形馬面等特徵,體現出了夏家店下層文化嚴密的防禦體系;以二道井子遺址為代表具有環壕、堆築城牆、層層起建圓形土坯房址、窖穴、院落、中心廣場、中心大房子和城外的生產區、等級分明的墓地及精美彩繪陶禮器、小件玉器、銅器等特徵,體現了夏家店下層文化複雜的社會構成與中型臺城聚落特點;而以環壕、半地穴式房址、不見彩繪陶器、玉器及青銅器等為特徵的一類遺存則代表了夏家店下層文化一般村落型聚落。由此可見,夏家店下層文化所表現出來的諸如發達的建築技術及手工業技術、嚴密的防禦體系、等級分明的社會組織形態等要素,均可與夏商文明相媲美、相抗衡。正如曹建恩研究員總結的那樣,夏家店下層文化實現了從平底筒形罐向空足器的跨越、由半地穴房屋向地面式房屋的跨越、由彩陶向彩繪陶的跨越、由環壕向城牆的跨越、由新石器時代向青銅時代的跨越,在中國早期歷史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代表著一支與夏商相媲美的遼西地區的方國文明。
二道井子房址
繼夏家店下層文化之後,本地文化進入商代中晚期,其文化面貌亦發生了重大的變革。分佈於遼西地區大小淩河一帶的魏營子文化發現了商代末期的青銅器窖藏,並發現商末——西周初期義縣向陽嶺、朝陽魏營子等遺址填補了夏家店上層文化之前的這段空白,然該文化目前分佈區未到達內蒙古東南部境內。
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發掘的蜘蛛山、藥王廟、南山根、小黑石溝等遺址,確立了夏家店上層文化的年代晚於夏家店下層文化、早於戰國時期。房址有半地穴和地穴式,少量可見地面式。墓葬以豎穴土坑的石槨、石棺葬為主,葬式多見側身直肢葬。陶器以夾砂素面紅陶為主,基本不見裝飾,主要器型為豎環耳鬲、高領雙鋬鬲、豎環耳鼎、淺盤高柄豆、深腹矮柄豆、雙鋬盆及各式罐等。此外,發現的墓葬地點有樑家營子、山灣子、汐子北山嘴等,然以小黑石溝、南山根遺址的墓葬為代表,發現大量墓葬形制和隨葬品具有明顯有等級差異的不同級別的墓葬。其中小黑石溝發現的M8501、M9601等幾座大型墓葬內出土有大量諸如刖人守門方鼎、師道簋、許季姜簋、鋪、盨、壺、匜等不成組合的西周青銅禮器,體現了與西周文化的密切關係;而大量諸如青銅環耳鬲、雙鋬鼎、四足盤、立獸紋豆、雙聯罐、四聯罐、六聯罐、六聯豆罐、仿皮囊器的銅扁壺等青銅容器和大量裝飾有動物紋飾的武器、車馬具、工具、牌飾的出土,則在體現出濃郁的遊牧文化色彩同時,彰顯了本地文化與中原文化的深度融合。
夏家店上層文化上限在西拉木倫河流域有所發現,如翁牛特旗大泡子墓葬、克什克騰旗南山墓葬等成為尋找夏家店上層文化早期遺存的線索。這支以農業定居為主,遊牧及漁獵佔據較大比例的混合型生業方式的文化,其上限可以追溯到何時的問題,在1989—1990年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對龍頭山遺址的發掘中逐漸確立。該遺址發現的房址以長方形半地穴式為主,梯形豎穴土坑墓、袋狀坑內套長方形豎穴土坑墓為特點;陶器以素面夾砂抹泥磨光紅陶為主,典型器物組合與南山根、小黑石溝等遺址發現的基本相近,但其口部裝飾有戳刺的幾何紋或動物紋的做法,與東北的白金寶文化頗有淵源。遺址內的大型石砌祭祀區,祭祀區內的祭祀性房址、窖穴和墓葬等,並以陶器、糧食、動物等為祭祀品等這些特徵,與南部老哈河流域發現的夏家店上層文化存在差異,隨將該文化分為龍頭山型別和南山根型別。夏家店上層文化成為遼西地區繼魏營子文化之後,西周至春秋時期一支從各方面都體現出濃厚的北方遊牧文化色彩的重要的考古學文化。其與該區域發現的戰國時期的林西井溝子墓地、敖漢鐵匠溝墓地和水泉墓地等共同描繪了這一地區長城沿線東段農牧轉化、民族融合的歷史畫面。
然而在內蒙古地區廣闊的草原地帶,開展的考古調查和發掘工作極為薄弱。近些年來,在陰山南麓、烏拉山等地開展的考古調查和發掘工作很大程度上彌補了上述空白,尤其是在烏拉山南麓、戰國趙北長城以南草原地帶新近發現的大量亞腰形、長方形、方形、圓形石堆和長方形、方形、圓形、半圓形、“工”字形石圈等對於推動內蒙古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研究將起到積極作用。根據烏拉特中旗西巴日太墓地、西山墓地的發掘情況可知,上述各類石堆或石圈的封堆下見有墓坑者,多為豎穴土坑墓,仰身直肢葬、頭朝東,多有殉牲,隨葬以陶器、青銅小件及石質工具為主;封堆下無墓坑者,多類似蒙古國廣泛分佈的青銅時代赫列克蘇爾祭祀遺存。此外,亞腰型石構墓因發掘數量較少,除出土少量青銅飾品和石質工具外尚未見到大規模具有本地文化因素的隨葬品出土,目前看來其應與分佈在蒙古國中南部地區特布希文化相近,可能是該文化的向南擴張、演進或融合過程中產生的一種具有明顯地域性的文化型別。而內蒙古東北部呼倫貝爾的諸多旗縣、錫盟地區的廣闊草原上也發現有諸如此類石板墓的線索,這些都為深入探討見於蒙古國境內的同類考古學文化的分佈地帶、文化傳播、民族研究等提供了新的方向。 內蒙古地區隨著青銅時代考古研究的不斷深入,中南部和東南部地區的考古學文化序列已然建立,但也存在諸多需要思考和深入研究的問題。比如內蒙古中南部地區自西周初至春秋早期存在一段考古學文化的空白期,這段空白期應該就是生業方式轉化、人群遷徙、民族融合等深入研究的方向。此外生業方式變化背後所隱藏的諸如生態環境的變化,生態環境變化在北方與中原文化長期對峙和交流過程中的作用與影響,早期遊牧經濟的起源以及北方系青銅器的源流等問題則是我們未來考古研究的重點方向。相比而言,內蒙古東南部地區夏家店下層文化、夏家店上層文化之間的發掘和研究已經較為成熟,學界對其分期、文化因素分析、源流、人種及族屬等問題多有共識,其未來的研究方向將向深度與廣度拓展,諸如建築技術,玉器、骨器、陶器等手工業技術,青銅器礦料產地研究,青銅器鑄造,夏家店下層文化聚落營建過程,社會形態、社會結構、人口學等將是日後一段時間內學界研究的重點。
除此之外,內蒙古地區廣闊的草原地帶孕育的以石板墓、石堆墓等為特點的青銅時代文化,其文化面貌、分佈、序列等問題還需要在以大量考古調查、勘探與發掘工作基礎上有序開展,其與歐亞大陸草原地帶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之間的關係,以及它是以怎樣的生存模式、社會組織結構在內蒙古東南部、中南部地區青銅時代文化間得以生存和發展等諸多問題,則需要較長的一段時間予以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