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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被譽為“千古詞帝”,有很大的原因是因為他確實是皇帝。他作為五代十國的南唐末帝,死在亡國後宋朝的軟禁裡。從一國天子,到自降身份稱“江南國主”,李煜不斷委曲求全,最終還是被斬草除根。

後人常感嘆李煜詞作用情真摯,含義深沉,是個有才情的人,卻不是個好皇帝。

其實大多是結論倒推。

李煜二十四歲登位,趙匡胤已經發動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並且開始了先南後北的中國統一大業。南唐雖然一再納貢稱臣,自降身份,卻擋不住趙氏兄弟的赳赳雄心——所謂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眼見南平、楚、後蜀、南漢一個個倒下,滅亡的腳步一步步向自己靠近,大廈之將傾,李煜便再如何勵精圖治,也是無能為力。

猥瑣發育起不來,甚至苟延殘喘都不被允許。在強者的亂世之中,李煜的帝王人生被壓縮到看不見,只留下那些傷感、憂鬱的詩詞作品供後人吟唱。

李煜的君主之路,就是現代癌症病人被宣告死期之後的悲嘆之路,有絕望之後的縱情聲色,亦有委屈不甘的悲傷淚流。

滅亡像一堵大牆,從北方緩緩地向南方推壓。抗爭吧,沒實力,投降吧,人不接受,老婆被人霸佔,自己寫一首詞發個感嘆,就換來了一杯毒酒——恥辱人生中的喟嘆,因為絕望的精神內涵和李煜的才情,綻放出一些不同於當時代詞牌特色的光華。

李煜的詞,美則美矣,實際上在詞牌史上的位置遠遠沒達到“詞帝”的高度。

詞牌發展到五代,二分為西蜀的花間和南唐閒適路數。李璟、馮延巳這些閒主、閒相的作品,雖然依舊沒有擺脫歌女代言體,但已開始將個人情感慢慢代入。

李煜更進一步,詞牌風格上承延李璟、馮延巳,但是他悲慘的帝王之路,讓更多的情感積累在作品之中,逐漸模糊歌女代言的體式,可以看作是詞牌從歌女代言體逐步進入文人自況體中,個人風格極其強烈的一次突破。

詞牌雖然還侷限在傷春悲秋之中,但是已經成為文人吐露心聲的載體,具備了代替詩在這方面(小情調)的功能,為詩詞分流做出了涇渭之別。

李煜作品的悲,並不是溫、韋等故作閨閣之怨,也不是馮延巳無所事事之憾,他的悲傷是徹骨的,是真正源自內心的痛苦。

情感的格調更高、更真實,作品的高度自然更上一層。

而後才是柳永的體制改革,蘇軾的主題改革,周邦彥的體制大成,造就詞牌在宋朝的巔峰,與唐詩在內容和體式上各領風騷,互相抗衡。

李煜的詞是在詞牌發展上坡路上的一個突破點。這個節點因為他的個人才情、個人經歷才變得重要。如果沒有他,詞牌成為士人、官僚自我情感抒發體的日子還要晚些到來。

北宋初晏殊、歐陽修的作品實際上只是風格更清朗,題材、格式、情感上和五代二李一馮(二主一相)比起來,並沒有更大的進步,和李煜比起來,更是棋差一招。

為何?情感不夠真實到位。

這條發展脈絡一直延續到李清照,後來的納蘭性德,直至今天很多自稱婉約派詞人的矯揉造作。

為什麼李煜、李清照叫作“用情至深”,而我們今天很多人的作品卻是“矯揉造作”?

因為人家是真的皇帝,是真的滅國。李清照是真的顛沛流離,是真的生離死別。

詩詞,特別是詞牌,起於微末之中,要想情感走入大義,非歷經磨難,真實切入才可成就正果。委婉情懷能成巨擘,詩唯李商隱,詞唯李清照。

李煜的“千古詞帝”,是其真實身份的體現,也是後人對他真情實感澆築作品的認同——這個與他在詞牌史上的作用並不相當。

他的詞牌作品特色非常明顯,但和大江大海,漫天煙火的宋詞比起來,只不過是深宮裡的一朵情感之花。

“相見歡”,詞牌名,又名“烏夜啼”、“憶真妃”、“月上瓜州”等。正體為雙調三十六字,前段三句三平韻,後段四句兩仄韻兩平韻。

我們先來看李煜這首《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的格式。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上片“紅”、“匆”、“風”三平韻,下片“淚”、“醉”兩仄韻,“重”、“東”兩平韻。

正體的內部平仄關係為:

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詞牌的平仄關係不像格律詩能使用推導關係來得出結果。這些早古的詞牌,實際上在周邦彥進行大規模整理之前,都是依附樂曲而存在。雖然有平仄定式,但最重要的是根據樂曲變調演唱——就好像我們今天的流行歌曲的歌詞中的字,發音是肯定會改變的。

在當時,詞牌平仄標註起到的是記錄作用,而不像格律詩可以推匯出來——詞牌這種格律體和格律詩最大的區別就在這裡,也是為什麼我們說詞牌比格律詩更難的原因。

格律詩翻來覆去就是四種基礎平仄關係,而詞牌的平仄關係,一曲一詞牌,並沒有規律可循——因為他們當時整理記錄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些控制字詞平仄的音樂會完全散佚(音樂就是規律)。

雖然大晟府標註詞牌平仄四聲,為詞牌脫離音樂做出了努力,但這是客觀的(平仄標註的結果),而非主觀地進行詞牌音樂剝離。詩詞的不同功用,讓幾乎所有文人都認為詞牌用來演唱才是正道。李清照批評蘇軾的詞是“句讀不葺之詩”,並非李清照女兒家見識,而是這種看法是當時大部分詞人所公認的。

結果就是到了今天沒有樂譜參照,詞牌反而只剩下了平仄可以考究——不按平仄寫,就不是詞牌,但是按詞牌寫,很有可能會因為古今發音的不同而變得不通順——當然,大部分是高低有致,清朗通順的,因為漢語發音雖然有變化,總體還是同源的。

詞牌是依託音樂而存在的,今天的詞牌卻只能在格律上學習,創作——這就是詞牌創作的難點所在,但反過來說,這也是詞牌從零學起的關鍵一步——你得不加思考地按照詞譜填詞,否則就不是詞了。

在平仄之上,在現代讀音之下,能夠既合平仄,吟誦起來又通順清朗,同時內容充實,意境高遠,才能算得上今人填詞的上等佳作。

像李煜的這首作品就是這樣,我們即使不用平水韻,用新韻去區分平仄,也會發現除了有幾個首字不論平仄,其他位置的平仄都是嚴絲合縫的。

這說明這首作品的用字在今天發音(韻)、音調(平仄)變化不大,我們完全可以使用普通話通讀——其實我們也沒有什麼別的選擇。

很多朋友一開口就是我們再也回不去唐音宋調了,充滿了對平仄格律的鄙視。

其實規則一直是在的,變化的只是一些字的發音和音調——漢字文化的傳承從來沒有中斷,即使元朝南下,滿人南下,漢字的堅強生存能力一直保證了中華文明的延續。外來語言只不過為漢語不斷增添了新詞彙和方言變化,並沒有動搖漢字,哪怕是音韻的根基。

這也就是為什麼今天我們的普通話能夠暢通無阻地、有節奏、有韻律地朗讀大部分古詩的原因所在。

為什麼會說這麼多呢?因為李煜的詞所處階段,是在長調出現之前,只能算得上雙調小令(“相見歡”屬於平仄轉換小令)。它總共才三十六字,比一首律詩的容量還要少,比絕句多九個字。

字數限制了內容,那麼小令從文法上就是走的絕句路線,清空、留白。當然,相對而言要比絕句委婉、情深——這是詩和詞的底色區別。

我們賞析小令,如果拋開平仄分析,字詞本身空間不大。所以最重要的就和絕句一樣開啟想象空間,順著詞人的思維,感受、體會到他的留白——也就是他背後的含義。

而意境一說,向來因人而異,每個人的重點都會有不同。我們沒有詞人的悲慘經歷,其實是無法真正體會到李煜的心境的。

光從字面上講解,有什麼意思呢?

這首詞根本都不需要講解,沒有用典,沒有晦澀,就是詞人看到春花被寒風冷雨摧殘,無能為力,雖萬般不捨,終歸只能傷春悲秋。

詞有詞眼,這首詞的重點就是上片“無奈”二字。有很多人將這首詞賞析得美輪美奐,變成一篇美文,並沒有問題,但是根本就沒有抓住李煜當時情感的重點。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花朵因為不敵寒風冷雨摧殘,急急忙忙地褪掉春色。

上片從眼前景色起興。這種句子,如果沒有節奏感和音樂輔助,感覺也就尋常。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下片回憶、感嘆。字詞依舊不復雜,適合小令清空特色。我們不能因為他提到“胭脂”,就覺得奼紫嫣紅,這是很多美文作者的情感錯點。

殘花雨露,依稀當年的玉面淚痕。多想留住這美景,多想留住當年的你啊,什麼時候才能重逢呢?人生遺憾太多,就像那東逝江水,無休無止,永無盡頭。

不但江山易主,連自己的愛人都被強佔。屈辱可以說是突破了底線,卻只能視遺憾如江水東流,無法抗爭,李煜的痛苦,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這首小令,是一首實打實的哀辭。

李煜才情高妙,熟讀前人作品,巧妙化用了杜甫《曲江對雨》中的“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牽風翠帶長”,讓“林花”、“春紅”、“胭脂淚”成為這首悽風冷雨、寒江長恨作品中的一抹妖異亮色。

以暖寫冷,以豔寫清,這種色調和格調的差異,讓這首小令成為千古佳作。

這是李煜的文學手法、文學才情,非但沒有禍亂作品,反而加深了情感表達。

我們今天無法體會他的失國、失親之痛,這首作品反而是依靠字詞的亮色得到了當今很多人的欣賞。

千古詞帝地下得知,不亦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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