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0月18日,魯迅位於上海施高塔路大陸新邨 9 號寓內一切如常。魯迅自己和他的同居物件許廣平等都不知道,這已是魯迅生命的最後一天。
當天午後,魯迅提出:要出去散步。
許廣平在樓下聽說魯迅要去散步頓時便有些緊張了,她想阻止他,畢竟此時的他尚在重病中,外面又有風。
可等到許廣平把手頭事情放下欲勸阻魯迅“打消散步念頭”時,她發現他已經換好了袍子且正從扶梯下來。但許廣平仍舊試圖阻止他,她輕聲道:“衣裳穿夠了嗎?”
魯迅聽了後探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服,裡頭是他的一面絨線背心。隨後,他回了句“夠了”。就在許廣平發愣的當口,魯迅已從她身邊走過徑直出門去了。
“車錢帶了沒有?”許廣平在他身後接著問道,這一次,魯迅沒有答覆她。
魯迅、許廣平、周海嬰
從家裡出來時,魯迅樓上的書桌上放著他未寫完的《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這是一篇悼文,目的是為了紀念在幾個月前離世的好友章太炎。誰也想不到,這篇文章會成為魯迅未完的遺稿。
直到17號晚間時,他還在堅持創作該文。
魯迅離家後便去見了他的日本友人鹿地亙,當天,他們在鹿地亙的寓所聊了很久。直到很晚時,魯迅才從他的寓所離開。
根據許廣平《最後的一天》裡記載,當天,魯迅回來時“天已不早了”。
魯迅回家後不久,接近傍晚時分時,魯迅的弟弟周建人來到了魯迅家。此時的魯迅精神甚好,所以周建人也並未對他的病情太過在意,他們一起聊到了晚間十一點。當天,他們聊了之後搬家的事宜。
相比周建人,許廣平卻對魯迅的病情時刻擔著心,魯迅得肺病的這些年,她經常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比誰都知道,此時的魯迅最需要的是休息。
周建人、魯迅、許廣平等合影
所以,到十二點時,許廣平便匆忙整理了臥具並催促魯迅說:“時候不早了,得趕緊休息了!”可此時正靠在躺椅上的魯迅卻有些悠閒地說:“我再抽一支菸,你先睡吧。”
許廣平雖是魯迅實際的伴侶,但因為比魯迅小17歲又是魯迅學生的緣故,所以她和魯迅在相處中,總比尋常夫妻多了一分小心翼翼。所以當天,她雖然已經很不高興了,卻並未對魯迅有過多要求,哪怕是出於對他健康的考慮。
許廣平躺下後,魯迅果然坐在躺椅上抽起了煙。魯迅的煙癮極大,根據其密友許壽裳在《魯迅傳》裡的記載:魯迅每天要抽50支菸。而且因為經濟窘迫的緣故,他抽的煙都是廉價品。
許壽裳在講述魯迅的煙癮相關時寫道:“(他)早上醒來便在臥帳內吸菸,所以住會館時,他的白色蚊帳燻成了黃黑”。
無疑,大量吸菸損害了魯迅的健康,這點,學醫出身的魯迅自然也懂得。
根據常識,患有肺結核的魯迅是最不宜吸菸的,因為吸菸會影響肺結核的治療效果,此外,吸菸還能增強肝臟酶活性,加速藥物在肝內的代謝,從而降低人體對藥物的吸收和利用。最重要的是,吸菸還會影響肺結核病灶癒合,使靜止的病變惡化。
魯迅構思中
所以,魯迅在治療肺結核期間吸菸,等於自殺。
對於這點,接受過高等教育的許廣平肯定也知道。但她仍舊沒有阻止,這自然是因為平日裡她對魯迅過於敬重而缺少夫妻本應有的管束意識了。
魯迅抽完煙回到床上睡覺時,許廣平並沒有睡著,她看了看鐘,此時已是凌晨一點。
睡到兩點時,魯迅醒了,他在此時很可能已經因為白天的疲累有些不適了,但他並沒有告訴許廣平。他起來小解完後便再次躺下了。
許廣平並不知道,一向喜歡強撐的魯迅此時的身體已經很有些吃受不住了。可因為不想打擾到許廣平的緣故,他一直默默忍受著病痛的折磨,他想著:等天亮了再請醫生不遲。
魯迅的能扛能撐之“硬漢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可世人卻並不知他“能撐”到了怎樣的程度。實際上,魯迅的能撐曾經讓美國肺病專家震驚過。
就在四個月前,美國肺病專家D醫生曾給魯迅診斷過,他給魯迅聽診完後驚詫地道:“他(魯迅)是我見過的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中國人,他這個病況,要是在歐洲早五年前就死了。”
聽完D醫生的診斷後,周圍的親朋都忍不住落了淚。
可魯迅卻恰因為他的這句診斷拒絕了他的治療,關於原因,他後來自己在《且介亭雜文附集·死》裡說明了,他說:“他的醫學從歐洲學來,他肯定沒學過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
除了拒絕美國醫生的診治外,魯迅還拒絕了出國尤其赴日治療,就連住院治療他也不肯接受。這便是魯迅當時已病入膏肓,卻一直待在他位於上海寓所裡的原因。
魯迅為何不肯去醫院或者出國治療?
關於這點,魯迅的親友都有不同的看法,許壽裳的看法是:魯迅經濟拮据,籌不出出國或者去醫院治療的費用。
也有人認為,魯迅不肯出國治療的原因是:當時的中國已病入膏肓,他不想耽誤用筆救國的寶貴時間,所以他選擇了留在國內硬扛。
後來魯迅之子周海嬰在《魯迅與我七十年》裡對他們當時經濟狀況的描述,似乎證明了許壽裳的看法之正確性。
周海嬰在回憶中說:“原先爸爸生前,考慮到自己如有生命危險,我的年紀又小且多病,恐怕媽媽一時找不到工作。所以積蓄了一筆錢,確保粗茶淡飯可以將就幾年。這筆錢,在葬禮後只剩一點點了。”
從這段描述便可看出,當時的魯迅之經濟狀況確實不佳。魯迅的稿費在當時的文人裡屬於頂級,可他卻也缺錢,這背後自然與他的久病、喜歡買書、抽菸、喜歡資助後輩等有關。
魯迅不肯去國外治療的另一個原因,恐怕與他對自己病情的過分樂觀估計有關。
就在這之前不久,魯迅便在重病中做了一個夢,他後來還將這個夢告訴了許廣平。
在夢裡,他遭遇了兩個埋伏著的敵人,他們準備向他進攻時,他對他們道:“你們要當著我生病的時候攻擊我嗎?不要緊,我身邊還有匕首!”魯迅告訴許廣平,在夢裡自己說完這話後便把匕首投擲到了敵人身上。
這顯然是一個好夢,這之後魯迅的病真的就好了很多了。魯迅甚至重新拿起了筆去戰鬥,許廣平在寫到這部分時說:“他仍然可以工作,和病前一樣。他和我們同在一起奮鬥,向一切惡勢力。”
可見,當時的魯迅和許廣平都對那病情估計錯了。
18日凌晨兩點,魯迅小解完躺回床上後,由於身體的疼痛,他睡得很不安穩。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裡:無數埋伏的敵人向他衝來,慌亂中的魯迅再次拿出了匕首,可這次,他卻沒有力氣投擲匕首了……
噩夢中醒來後,魯迅立即坐了起來。許廣平見狀忙湊到了魯迅身邊,她察覺到他的呼吸有些異常,似乎是氣喘初發的樣子。果然,不一會魯迅便開始咳喘了,而且這次咳喘看起來比氣喘更加厲害。
待到不那麼咳了時,魯迅便向許廣平講述了自己的噩夢。
許廣平心裡一陣擔心,她想立即去請醫生,可看了看錶後她打消了念頭,她後來在回憶中說:“那時正是深夜,請醫生是不方便的,而且他第三次喘咳時,似乎沒有前兩次厲害了。”
許廣平於是趕忙拿出了自己之前購置在家的“忽蘇爾”氣喘藥,看了說明書後她便用每一兩小時連服三次的方式給魯迅服用了。
待到凌晨五點四十分,許廣平第三次喂魯迅服用“忽蘇爾”時,她才意識到:這個藥沒有任何效果。
實際上,從三點半開始,魯迅的病勢就很不好了,他不僅不能安寢,連斜靠休息也不可能。劇烈的疼痛讓魯迅只能終夜屈曲著身子,為了讓自己好受一點,魯迅曲著身子時用雙手抱腿坐著。
許廣平在一旁看了心裡難過極了,魯迅是何等能忍的人,他這會該承受著怎樣的痛苦啊。她想去抱住他以給他一些安慰,可他蜷曲著手抱腿的這個姿勢,她從哪個方向都無法真正抱住他。
那一刻,許廣平心裡感覺到了巨大的悲涼,她聽見魯迅的心跳越來越快,她心裡害怕極了。在《最後的一天》裡,她在寫到這部分時說:
“在精神上雖然我分擔他的病苦,但在肉體上,是他獨自擔受一切的磨難。他的心臟跳動得很快,咚咚的聲響,我在旁邊也聽得十分清澈。”
學醫出身的魯迅在天快亮時用左手按了右手的脈門,他大概估算了自己此時的心跳,而後,他又迅速雙手抱腿蜷縮著。
此時的魯迅意識依舊非常清醒,很顯然,劇烈的疼痛並沒有完全摧毀他。他清楚地交代許廣平讓他七點去託內山先生打電話請醫生。
18日早上六點,許廣平匆匆盥洗起來,六點半左右就預備去找內山先生。
這裡的“內山先生”,是魯迅一生最好的外國人朋友:日本內山書店的老闆內山完造。自1927年兩人相識以來,他們就建立了良好的友誼。1929年時,內山完造甚至乾脆把書店遷移至了施高塔路11號,這裡離魯迅的住所非常近。
內山完造和內山書店之所以一直能得魯迅信任,是因為內山書店在特殊時期一直在幫助售賣進步書籍。而內山夫婦本身又是信仰基督教,所以他們很自然地反對日本對中國的侵略。
更為重要的是,內山完造給了魯迅非常多的幫助,魯迅重病期間往來魯迅居所治病的須藤醫生便是內山完造幫忙找的。這也是魯迅病重後,要許廣平找內山完造電話請醫的原因。
許廣平正準備出門時,魯迅卻讓她等一下,她愣了一下後反應過來了:他是要和往常一樣寫一張便條。
魯迅支撐著坐到書桌前時,許廣平注意到,他的眉頭擰到了一塊。要了紙筆、戴上眼鏡後準備寫便條時的魯迅一直不停地氣喘。許廣平見了忙說:“不要寫了,我親口託請內山先生就好。”
可一向做事極其嚴謹的魯迅怎會肯幹?他固執地抓著筆,努力在紙上寫下了第一個字,可僅寫了一個字後他便劇烈咳喘起來了。許廣平一邊輕拍一邊再次提議道:“別寫了!”魯迅並不答,而且看起來很不高興,許廣平當即便不再說話了。
勉強開始寫後,魯迅不斷地寫錯字,於是當天的那張便條上的字便成了“每個字改正又改正”。許廣平的眼裡噙滿了淚水,她心疼地再次要求他別寫了:“剩下的由我口說就好了!”
魯迅聽了這話當即便滿臉怒容,他放下筆嘆了一口氣後,便再次拿起筆續寫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湊成了那個便條。這張條子,便是魯迅一生的遺墨。
許廣平拿著便條到達書店時,書店還沒有開門,於是她便只得急急地到了內山先生的寓所去。匆忙託了他後,許廣平便急急忙忙地回家去了。
魯迅與內山完造等
拿到那張便條後的內山完造只看了一眼便條便立馬緊張起來了,便條上滿是被塗改的字跡,他意識到:“魯迅情況不妙”。打完電話再三囑咐完後,他便匆匆地趕到了魯迅的住所。
內山完造趕到後親手喂魯迅吃了藥,之後,他又親自替他按摩背脊緩解他的痛苦。魯迅的疼痛緩解一些後便對內山完造道:“我苦得很啊!”一旁的許廣平和內山聽了心裡都難受極了。
不久後,須藤醫生來了,他給魯迅注射完後,又急忙讓許廣平給魯迅準備熱水袋暖腳。許廣平此時才留意到:魯迅的手腳都是冰涼的,且右手兩個指甲已經發紫了。
許廣平後來在回憶中推測說:“手指甲發紫大約是血壓變態的緣故”。
當時的她顯然並不知道,魯迅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發紫,實與他寫作時右手大拇指和食指長期按壓有關。長期的提筆寫作,早已經讓他右手的兩個手指甲下的血管異常了。
魯迅一生創作了700多萬字的作品,須知,700多萬字全是靠他右手一筆一劃地寫就。
許廣平沒有留意到的細節,作為醫生的須藤卻留意到了。他看著魯迅的右手長嘆了一口氣,許廣平見了心下立馬緊張了,她後來寫到:“我見醫生很注意看他的手指,心想這回是很不平常而更嚴重了。”
魯迅好一些後便要求坐回他寫字桌前的椅子上,對啊,這張椅子是他創作的地方,這也是他的戰場,他用來喚醒麻木國人、同敵人戰鬥的地方。這裡,無疑是他最喜歡的地方。
可寫字桌前的椅子畢竟不適合病人休息,在許廣平的要求下,他終於換到了躺椅上坐著。
18日早八點時,魯迅訂的報紙到了。於是,他問許廣平道:“報上有什麼事體?”許廣平顯然不想魯迅在這種時候看報紙,於是她道:“沒有什麼,只有《譯文》的廣告。”
答完後,見魯迅似還有想問的,許廣平便道:“你翻譯的《死魂靈》登出來了,在頭一篇上。《作家》和《中流》的廣告還沒有。”
魯迅譯作《死魂靈》
許廣平之所以會提到“廣告”,是因為她太清楚魯迅了,他平日看報紙時往往對各種罵他的文章不那麼上心,但對於什麼書的廣告他卻非常在意。
魯迅之所以如此著急這些新出書籍的廣告,是因為這些進步書籍作者都是他的後輩,很多還是經他提攜的作者,可因為尚未有大的名氣,他們的書在出版時總是面臨各種問題。
許廣平始終記得,每次進步書籍被出版的廣告出來時,魯迅都會非常激動,他的歡快程度甚至和自己印好了一本好書出版一樣。倘若原定出版的書沒有廣告出來,魯迅便會非常著急,他甚至會虛擬出種種變故,直至廣告出來或刊物到手才放心。
當天,聽到“《作家》和《中流》的廣告還沒有”這句話後,魯迅便用命令的口吻對許廣平說到:“報紙把我,眼鏡拿來。”
許廣平知道這下她阻止不了魯迅看報紙了,但她也有辦法,她只把有廣告的一張報紙給了他。拿到報紙後,魯迅便一邊喘息一面細看《譯文》廣告。
魯迅端著報紙看的當口,許廣平心裡一直擔憂著,她知道只要拿到文字性的東西,魯迅的腦子便會高負荷運轉,這顯然是養病的大忌。
最讓許廣平不能接受的是:在這種苦惱狀況下,他還在記掛著別人。這種種,是許廣平自己絕不可能做到的。所以,後來她在回憶起這段時哀嘆道:“這,我沒有了解他,我不配崇仰他。”
許廣平口中“她不配崇仰”的魯迅,一生都在為國家、民族、國民“診脈”。只是,他之診脈方式乃是靠文筆。這個被梁實秋痛罵“只會破不會立”,即只會診病不會開方子的魯迅,即便在梁實秋等反對者眼裡,也是極有骨氣,極其愛國民的存在。
也因為有骨氣且深愛國民,所以,他才能罵到點上。他曾在目睹國民之麻木時痛罵道:“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用騙,造出奇怪的逃路來,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有巧滑。”
在《吶喊》裡,恨鐵不成鋼的魯迅這樣罵麻木的國民:“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
魯迅透過自己作品的人物,如祥林嫂、阿Q、孔乙己等,將中國的瘡口扒開給國人看,這種展示夠深刻、也夠有震懾力。魯迅的喚醒計劃喚醒了一部分人,他們中的一部分加入了魯迅的行列。
魯迅作品
這種種,自然讓魯迅感覺到了希望。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他自己卻已病入膏肓。無疑,他並不甘心就此離開。
直到18號中午時,疼痛並未減輕的魯迅依舊想和死神做殊死搏鬥。他在迷迷糊糊中聽到須藤醫生對許廣平說:“過了今天這一夜,再熬過明天,就好了。”他決定熬過去。
中午時,並沒有胃口的魯迅努力吃了大半杯牛奶,他知道:自己需要食物補充。
下午六點時,看護護士給魯迅注射和吸入酸素,氧氣。魯迅隱隱感覺自己似乎好了一些,於是過了一會他便問許廣平:“是不是牛奶來了?”得到肯定答覆後他說:“給我吃一些。”
魯迅只能喝的下牛奶了,別的東西他都已吃不下。可即便是牛奶,他也已經不太吃得下去了,但他知道:太衰弱的話,他肯定會支援不住。於是,他再次努力喝了小半杯牛奶。
晚間,忙活一天的內山完造提議讓魯迅弟弟周建人過來。他做出這個決定時,顯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許廣平顯然沒聽明白內山完造的意思,所以她起身道:“日裡我問過他(魯迅),要不要見見建人先生,他說不要。所以沒有來。”
內山完造聽完後說:“還是請他來好。”許廣平很少看到內山完造如此堅持,於是她便轉身去請周建人了。許廣平當時的推測是:內山完造自己忙活一天累了,必須找個人換手。
周建人趕到哥哥魯迅病床前時,魯迅說話已經非常不方便了,只要他開口,咳喘便會跟上來。許廣平詫異此時手腳冰涼的魯迅卻一直在出汗,她覺察到此時的汗較平時更為粘冷。
此時須藤先生對魯迅的診治已經改換了策略,每兩小時他便給魯迅注射強心針,並另外給他吸入氧氣。
許廣平給魯迅擦汗的時候,魯迅好幾次下意識地緊握住她的手。這個動作,魯迅平時並沒有。凌晨時,魯迅有些心疼地對許廣平說:“時候不早了,你也可以睡了。”許廣平說:“我不瞌睡。”
許廣平當天真的並不困,因為此時醫生已經離開,所以她心裡一直擔心著。但她此時還沒有做好最壞的打算,她心想著:“熬過今晚明天,就好了。”她甚至確信:他能熬過去。
魯迅與許廣平
為了讓魯迅不擔心自己,許廣平便在魯迅對面斜靠著床腳休息了。許廣平並不敢真的休息,她甚至並沒有閉眼,這期間,魯迅幾次抬頭看她,而她也照樣看向他。魯迅似有話想對她說,可每次,他都什麼也沒說便再次躺下了。
魯迅幾次這樣反常地動作後,許廣平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她突然想:他是不是預感自己不行了。這話,許廣平當然不敢問魯迅,她只努力裝出輕鬆的樣子,她想用這種方式告訴魯迅:你會沒事的。
許廣平再去給魯迅擦汗時,他再次握緊了她的手。可許廣平卻不敢回握他,她怕刺激他難過,所以她再次輕輕鬆開他的手替他蓋好了棉被。
“不曾回握”後來竟成了許廣平一生的遺憾,魯迅去世一個月後她說:
“後來回想:我不知道,應不應該也緊握他的手,甚至緊緊的擁抱住他。在死神的手裡把我的敬愛的人奪回來。如今是遲了!死神奏凱歌了。我那追不回的後悔呀。”
死神來了,他是在19日凌晨跟著黑夜一起來的。
凌晨時,魯迅最後一次起床小解,當時的他看起來有些煩躁,再次躺下後他頻繁地推開棉被。看護見了只好說:“你現在心臟十分貧弱,不可亂動”。聽了這話後,魯迅才不大推被子了。
凌晨五點時,魯迅的喘息聲竟越來越輕了。許廣平察覺到了反常,看護再次給他進行了注射,而且這次注射時,她的動作看起來比平常更迅速。
注射完後,看護轉頭請許廣平去請醫生。臨走時,許廣平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床上的魯迅,只見此時的魯迅已經頭稍朝內,呼吸也非常輕微了。
許廣平再回來時,床上的魯迅已經沒有動靜了。但她並不知道事情究竟有多嚴重,他們讓她呼喚他,她便大聲地喚他。可這一次,不管她怎麼喊,魯迅也沒有任何反應了……
後來的許廣平在講述生離死別那一刻時嘆道:
“他們要我呼喚他,我千呼百喚也不見他應一聲。天是那麼黑暗,黎明之前的烏黑呀,把他捲走了。黑暗是那麼大的力量,連戰鬥了幾十年的他也抵抗不住。”
魯迅終究沒有熬過那個漫長的黑夜,他在年55歲這年,便徹底地離開了。
魯迅遺容
魯迅沒有來得及和許廣平道別,自然也沒有來得及和樓上唯一的兒子周海嬰道別。清晨,周海嬰從沉睡中醒來時,便覺出那個早上與平日的不同。當時的天已大亮了,可卻沒人叫他起床。
往常這個時候,他已經在上學路上,正在他詫異幫傭許媽為何沒叫他起床時,許媽已到了三樓,見到剛穿好衣服的周海嬰後,她便道:“今朝儂勿要上學堂去了。”7歲的周海嬰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驚詫地問:“為什麼”。許媽紅著眼說:“爸爸沒了,儂現在勿要下樓去。”
周海嬰聽完哪裡肯不下樓,當即他便蹬蹬地跑下樓急促奔向父親房裡去了。
周海嬰進到父親房裡便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低沉感,他兩眼直直地看向床上的父親:他依舊像平日裡經過一夜寫作後沉睡了一般。許廣平見到兒子後流著淚將兒子拉了過來,她緊緊摟著兒子,生怕再失去什麼。
一種無以言說的悲涼籠罩著年幼的周海嬰,他緊緊貼著母親無聲地流著淚。良久,她聽到母親許廣平的聲音:“現在儂爸爸沒有了,我們兩人相依為命。”
許廣平與周海嬰
周海嬰到達魯迅房間不久後,魯迅的房間陸陸續續來了很多人,有錄製電影的,有拍攝照片的,還有給死後的魯迅做面模石膏像的……
因為走得匆忙,魯迅沒有留下遺言。
但魯迅卻並非真的未留下任何遺言,實際上,在他去世前幾個月他便偷偷地寫好了遺言,只是,他的方式依舊非常“魯迅”:他用一篇名叫《死》的文章裡。
《死》寫於魯迅病重之際,它被髮表在了《中天》雜誌1936年第2期,時間是當年9月5日,即魯迅辭世前一個多月。在文中,他寫到:
“……歐洲人在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都不寬恕。”
在這篇文章裡,魯迅還親自為自己擬定了七條遺囑,這七條遺囑的前三條是交代自己死後的殯葬事宜。大意是:“趕快收殮,埋掉拉倒,不做紀念,喪事也不收錢”。
遺囑的第四條顯然是寫給許廣平,他說:“四、忘記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塗。”
許廣平後來將《死》中的這句話,當做了魯迅留給她的遺囑。
《死》中的第五條遺囑無疑是寫給兒子周海嬰的,他說:“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但不可以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魯迅的這條遺囑一直被兒子周海嬰牢記在了心裡,長大後,自認為無甚才能的他選擇了無線電專業,自北京大學物理系無線電專業畢業後,他從事了相關領域的工作並最終成為了中國的無線電專家。
魯迅之子周海嬰晚年
《死》中的第六、七條遺囑表面看是給許廣平和兒子,實際上卻更像他寫給天下人的:
“六、別人允許給你的事物,不要當真;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不和他接近。”
而這兩句話若進一步解讀便是:六,不要對自己、他人、世界抱任何期待;七,遠離偽善、道德綁架、假寬容的人。
沒錯,遺囑的最後一條,實際是魯迅在罵人,他在間接罵這個世界偽善、道德綁架、假寬容的人。遺言都如此鋒芒畢露,充滿戰鬥力的,整個中國必定只有被稱作“民族魂”的魯迅了。
魯迅死後,被安葬在了上海萬國公墓。葬禮的那幾天,上海有數萬人自發前往萬國殯儀館瞻仰魯迅遺容、送葬。
魯迅葬禮
關於魯迅的葬禮,後來的葉聖陶曾在《相濡以沫》一文中寫道:
“一個個自動組合的隊伍,擎起寫著標語的旗子或者橫幅,唱著當時流行的抗敵歌曲或者臨時急就的歌曲,從上海的四面八方彙集到墓地,大家動手鏟土,把蓋上‘民族魂’的旗的魯迅先生的棺材埋妥。這樣的事,上海從未有過,全中國從未有過了。”
“四面八方匯入的民眾”、“標語”、“抗戰歌曲”、“鐵鍬剷土”、“旗子”,這些元素無疑讓魯迅的葬禮充滿了戰鬥性。這樣的葬禮,大概是最符合魯迅之脾性了。
林語堂在《魯迅之死》的悼文中曾這樣評價魯迅:
“不交鋒則不樂,不披甲則不樂,即使無鋒可交,無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於胸中……”
林語堂的言外之意是:魯迅實際並非文人,而是一個為國家、民族而斗的戰士!
魯迅死後的面模
在這篇悼文的末尾,林語堂嘆道:
“(他)呵的一聲狂笑,復持寶劍,以刺世人。火發不已,嘆興不已,於是魯迅腸傷,胃傷,肝傷,肺傷,血管傷,而魯迅不起,嗚呼,魯迅以是不起。”
林語堂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與其說魯迅是病死的,當不如說“他是戰死的”!因為,他之真正的死因,便是戰鬥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