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代豐富多彩的生活其二是可以欣賞到全國一流的話劇、音樂會和美術作品。入學第一年,我去過四次上海人民藝術劇院,觀看了《日出》、《家》等名劇。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嶽野的力作《同甘共苦》。這部話劇主要反映了這樣一種社會現象:革命勝利後,有些幹部與原來文化水平低的妻子離婚,重新找一個年輕有文化的城市女子結婚。這種現象很自然地引起群眾的一些議論,因此這部話劇也就受到觀眾的關注和熱議。最初是在北京實驗話劇院上演,觀眾交口稱譽,反響熱烈。各地遂紛紛仿效,排練上演。上海人藝上演後,好評如潮,引起轟動效應。我正是在熱演高潮期觀看了此劇。轟動以後,在另一個高潮——“反右”高潮中,作者嶽野被劃成右派,劇本《同甘共苦》被定成毒草。作者與作品從此湮滅無聞,直到二十幾年後才重新問世,被人們從人性和反映社會現實的角度,研究來研究去。而人性和社會現實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誰也難以說得清,道得明瞭。
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的票價比較貴,中間靠前的好座位要一塊四、五毛,其後的主座也得一塊一、二,依此類推,越是偏遠的座位票價越便宜。樓座後排最便宜,只要四毛錢。我就買過一次那樣的票。因為話劇劇場不大,也就四、五百個座位,不像其他劇院、電影院,動輒六、七百,八、九百,甚至一千多個座位,再加上劇院音響好,舞臺燈光也好,座位雖然高遠,一樣聽得清晰,看得真切。不過這與我那時年青,耳聰目明,也有很大關係。一等票價區兩側沿走道的座位各附掛有一張摺疊小座椅,拉開來就是一個座位,叫加座。票價比正座便宜多了,只要八毛。我嘗試了一回,觀看的效果自然大大優於樓座後排,但是這種加座的椅背較矮,只比腰略高一些,肩背沒有依靠,觀劇時不是很舒坦。所以其他兩次我就取其中,買邊區稍後六毛錢票價的座位。窮學生看話劇,不能不精打細算,記此供現在出手闊綽的大學生們一笑。
除了看話劇,再一項文化生活就是聽音樂會。我聽音樂會不是在什麼精緻優雅音樂廳或沙龍,而是最為大眾化的文化廣場。上海文化廣場解放前是跑狗場,與市中心的跑馬廳一樣都是賭博場所。跑馬廳面積大,一分為二,一半建成人民公園,一半建成人民廣場。跑狗場則改建成文化廣場,用於大型文藝演出或集會,音樂會就是其中之一。文化廣場觀眾席有一萬幾千個座位,舞臺有一千多平米麵積,演員從邊幕走到舞臺中央,要走上一陣。票價便宜,兩毛錢一張,不分前後左右,來得早坐好座位,來得晚就坐得偏遠些。如果只有四、五千聽眾,基本上人人都是好座位。我只去過兩次,這種入場隨便就座的辦法,以後有什麼改變就不知道了。
別看場所、票價都很大眾化,音樂會的水平卻是全國一流的。出場演出的多為著名歌唱家、演奏家和樂團。我有幸在那兒欣賞了女高音周小燕、任桂珍,男低音溫可錚、李志曙,男高音蔡紹序等人的演唱,合唱團的各種合唱,上海樂團各種樂器的獨奏、合奏,以及好幾首交響曲。既大開眼界,又大飽耳福。孔子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我非聖人,到不了這種地步。紅燒肉的濃香美味,吃起來絲毫不減,真是慚愧。不過在音樂會現場聽歌唱和演奏,那氛圍和魅力,的確令人迷醉,繞耳不絕者何止三日?便現在回憶當時的情景,仍覺餘音在耳,依稀可辨。
去上海美術館看展覽是我課餘生活的重要內容。由於從小受父親的影響,看他作畫、寫字。我像小書童一樣,為他研墨、抻紙。待他寫完畫完,洗硯、洗筆,收拾鋪在桌上吸墨的紙張。他怎麼畫怎麼寫的過程,運筆的疾徐輕重、抑揚頓挫、一揮而就的連貫、一絲不苟的精細,以及墨色的層次,渲染的方法,我都看在眼中,記在心裡。他雖然一言不語,沒給我半點指教,我卻懷著濃厚的興趣,細心琢磨,頗多領悟。所以後來在初中師範學習時我的美術課成績最突出。現在來到上海,可以到美術館看展覽,看當代許多名家的作品,看歷朝歷代大家的真跡,山水人物、花卉翎毛,各種題材、各種風格都能飽覽一番,有機會使我能更多更深地去體會和領悟這些藝術珍品的妙處,真是沒有比這更幸運,更欣慰的事了。
第一次去美術館看展覽,看的不是繪畫作品,而是書法作品,名稱是《中國曆代法書展覽》。書法作品為什麼稱為“法書”呢?我心中的疑問說明,我真的是才疏學淺、孤陋寡聞。不鑽哪一行,就沒有哪一行知識。“法書”這個詞在書法界是個常用詞。意思是某些書法家的書法作品,足以成家立派,為人效法,即可謂之“法書”。換句話說,“法書”就是古人留下的、足以為後人當作榜樣、規範學習的優秀書法作品。
中國方塊字從象形文字演化而來,象形文字其實就是以圖形示意。圖形逐漸簡化、規範化,到得成為楷書,只有少數還略有象形文字時的模樣,多數已脫胎換骨,難覓蹤影。但是字形的結構仍然與圖形密切相關,繪畫上的許多美學原理和法則,在書法上幾乎完全相通。諸如主次、偏正、疏密、粗細、對稱、均勻;粗獷、精緻、雄渾、秀美、古拙、時尚,等等。適用於繪畫也適用於書法。所謂書畫同源,正是此意。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一個方塊字就是一小幅圖畫。實際上有些書法家書寫時已經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寫,而是把字當畫在描繪了。
這第一次去美術館看展覽,本來與我看話劇,聽音樂會一樣,都是獨來獨往。沒想到走之前與我同組的一位女同學卻問我,今天休息,準備去哪兒?我說,準備去美術館看展覽。她立刻提出與我一起去看。這位女同學入學前在上海市公安局工作,因此我有點奇怪,她怎麼也會對美術館展覽感興趣?不過覺得有個同伴一起去也不錯,何況還是一個小組的女同學,便答應一起去。走的時候,發現她還挺認真,換了平常不穿的漂亮衣服,嘴唇上還淡淡的塗了些口紅。心想,到底是上海人,講文明,懂禮貌。看個展覽也正兒八經地修飾打扮一下。乘公共汽車去時,在中山公園要換乘無軌電車。不管乘什麼車,我不替她買票,也不要她為我買票。
那時美術館純粹是公益事業,看展覽不用買票,那就更不存在我與她誰來買票的問題了。即使不用花錢,位於鬧市區的美術館休息日的觀眾也不太多。入內觀展的人們循著展線緩步前行,在各個展室完全可以凝神靜氣,細心觀賞。偶有輕聲細語交談品評,也不會影響他人的品鑑。那位女同學一直隨我走動,我移她移,我止她止,對展品似乎並無自己的見解,甚至並無多少興趣。以後我看過多次美展,她再未要求同行。
有一次看連環畫手稿展覽,賀友直、顧炳鑫、華三川、程十發、顏梅華、劉旦宅等許多名家的畫稿都陳列出來。有的畫稿上用白粉塗改的痕跡清晰可見,而製版印刷出來後卻發現不了,算是發現了原稿與印刷品之間的一點小秘密。看展覽每次都需要半天時間,時間掌握得好,能趕回學校開飯。稍微遲一些伙房已經收攤,只好討些殘羹冷炙對付完事。卻從來沒有後悔過,也沒有想過在外面吃一頓。我在生活上是很儉樸的。
看美展並不全在美術館。有一次在中蘇友好大廈舉辦“蘇聯—俄羅斯美術作品展”,規模盛大,展品極多,許多蘇聯國寶級的珍品,都來展出了。那時,中蘇兩國還在蜜月期,中國實行“一邊倒”的政策,唯蘇聯馬首是瞻。蘇聯為了示好,也就把他們的看家寶貝拿到中國來,讓中國兄弟開開眼。這個展覽只在北京、上海兩地舉行,錯過這次機會,再想看就只有到莫斯科才能看到了。這個展覽以他的品位和珍貴,贏得了中國觀眾的青睞。觀眾一撥一撥,絡繹不絕,好評如潮,讚不絕口。列賓的肖像畫、風俗畫,希什金、列維坦的風景畫,令人歎為觀止。蘇里柯夫、謝羅夫、梅爾尼科夫、馬克西莫夫等許多名家的油畫,無不令人讚歎不已。他們的畫作都是現實主義的,特別真實感人。有的人像和靜物寫生其細膩逼真和美妙超過了真人和實物,那美感照片也無法比擬。
改革開放後,有許多途徑見識到西方各種流派的美術作品,什麼象徵主義、表現主義、未來主義、抽象主義,現代派、立體派、抽象派、野獸派,卻領略不了其美在何處。就像領略不了許多人讚賞的傑克遜的歌聲一樣,對這些東西我看也不想看,聽也不想聽。鄰居聽到我家中的音樂聲,笑話我聽的盡是老歌。的確,我聽的老歌最晚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歌曲,最早的則是上世紀初開始一、二十年代的歌曲。生活在什麼時代,就會有那個時代的樂感、美感。可能與主流一致,也可能與主流相悖,勉強不來。蘇聯與俄羅斯的繪畫藝術與我的理念近似,我接受他,讚賞他。那次展覽會上,在展廳一角出售印製精美的畫冊,展品中的許多傑作都被收印在內,雖然價格不菲,我還是買了下來,收藏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