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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新觀念平議

叢文俊

近幾年,人們在創作上談「感覺」、「原始的野性」、「生命」之類的內容比較多,在欣賞和闡釋中講「線條」、「造型」、「抽象」、「有意味的形式」、「空間構成」之類的概念幾成時尚。新則新矣,而中的卻未必。

我們認為,書法藝術相當複雜,它有著西方抽象藝術所不具備的一些特點。儘管在藝術上沒有絕對真理,還存在著「什麼人看,怎麼看」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問題,但書法這種從實用漢字書寫美的追求中派生出來的特殊藝術卻是舶來的西方哲學、美學、藝術理論所無法準確、完整地加以解釋的。一般地說來,書法創作除了西方藝術的「抽象衝動」、「移情」等美學特徵之外,中國傳統還有所謂「物化」的內容,而基於正統觀念、實用主義的「法度理念」也一直在潛移默化人們的藝術意志。在表現方面,西方藝術觀和作品旨在向世界證明什麼,而中國傳統則是偏重於強調內心的愉悅或其他,在書法的表象之外,還有超感覺的「道」存在。在欣賞和闡釋的過程中,西方藝術哲學強調思辨和經驗,中國傳統則提倡體悟;西方思維是論證式的,中國傳統則是意會型的。這一切,在書法藝術上有集中的體現,十餘年來藉助西方藝術思想、觀念、方法來研究中國書法的結果也證實了上述看法。

我們這樣說,當然不是盲目排外,相反,是在進行認真的思考和討論。例如,書法創作和欣賞重視感覺並不錯,但如果過分聽任感覺而追求書法的視覺形式,很難保證不出現隨意性和線條的形而上學的偏向,當代書法風格趨同與此有直接的關係。書法作品中能否表現「原始的野性」我們姑且不談,但「原始的野性」是什麼?具有什麼樣的藝術內涵和表現形式?當代書壇是如何發現和表現它的?是「人之初」式的原始野性,抑或是無病呻吟?書法既然是藝術,說它能表現人「生命」的價值亦未嘗不可,但如書法這種特殊的抽象藝術,是在生產領域(創作)表現出來的、還是在流通領域(欣賞和闡釋)聯想出來的呢?顯然,後二者都有明顯的套用文學作品以及電視電影等其他藝術主題的痕跡。

說書法是「線條的藝術」,它的表象大抵如此,但這種形態、力度和速度、組合關係都有著無窮無盡變化的線條還不是書法的一切,佔有很大份量的「意餘於象」和起到支配作用的「道」均線上條之外。「造型藝術」的提法也有這種侷限。以書法為「抽象藝術」、「有意味的形式」的理論有其合理的一面,可惜失之虛泛,對書法創作的指導意義不是很大。說書法具有「空間」特徵,出於西方古典美學理論,而西方現代抽象藝術的特徵之一就是在力圖消除「空間」(還有「時間」),作品的形式只是為人們提供聯想的整體。書法藝術從來都是在平面上展開,「二維空間」的解釋曾有助於人們的思考,章法空前地受到理性的注視,這是好事,可惜並未超越傳統。說書法是「表情藝術」,是管中窺豹的認識,而表達情感嬉笑哭罵、甚至大喊兩聲都可以達到目的,並不能用來特指文學藝術。說書法是「表現藝術」、「形象藝術」,忽視了書法欣賞從來都有一個美的再創造問題,其中還有對書法意象批評的誤解。「現代書法」的某些類畫形式就與這種認識有關。

總之,各種認識和作品形式都沒有離開「什麼是書法」這個最基本的問題。

再談作品。在當代書壇,最初問世的「創新作品」是圖解字義的「文字畫」,它的形式構成思想有語言學特徵,首先被應用的是早期古文字字形和臆造品。這類作品的創作過程是由字義而進入擬形、再搭配成篇,放棄了體現「寫」的精神和美的追求,有濃厚的「畫字」意味,和古文字象形形體的構成原則、方式也是兩回事。其作品的意蘊是直觀的、單純的,而由於是「畫」出來的,以書法的標準去衡量,其創作近乎遊戲、技藝,美感也就顯得相當膚淺粗糙。這類作品可以說與現代藝術毫無共同之點,是失敗的嘗試。

還有以筆墨改造字形,按詞義和語義組合成畫的型別。不管作者如何遷想妙得、刻意經營,都是在以繪畫的思想、心態從事一種新的繪畫,欣賞都也無法不從此門徑而入去看他的作品。一作兼販書畫二藝之美,只是不倫不類,終無歸宿。顯然,這也算不上書法創新。

較難識別、較前兩種更具欺騙性的是各種牌號的「雜合」作品:由各種變形字型雜亂拼合為一作,再敷以水墨遠近虛實之意,似畫非畫,似字非寫,既刷且描,皴擦點染,空間構成,出奇制勝……。令人歎為觀止而不得要領,頗有傳統神秘活動中的符咒意味。這類作品可以飄忽不定,瞬息萬變,隨興而來,它應該叫作什麼藝術,我們還不知道,有一點可以肯定,它不是書法,也不是什麼「現代書法」,因為「現代書法」這個概念本身就有問題。所以,無論其中有什麼「空間構成」、「人性生命」、「價值觀念」,儘可以自謀銷路,惟期不要攪亂人們的視聽、弄渾了書法這片水才好。

最有潮流感、又不易被挑剔的是仿效日本書壇「墨象派」、「前衛派」而加以變化的少字數作品——它畢竟「寫字」的成分多了些,其中也不乏直接仿造自東洋的製品。對這種現象,我們在《論書法藝術的繼承與創新——兼評當代中國書法》(《青少年書法報》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一日)一文中曾有詳細評述,這裡只想著重指出,「販賣」不是「生產」,一些人被書壇的「倒爺」弄花了眼,不免隨之「現代」一番,歷史會做出評價的。應該看到,日本書壇的某些人士以西方觀念來改造書法,比之模仿中國的傳統,也許是一種進步,但也許是在走上一條偏離書法藝術精神的道路。作為中國書法藝術家,必須看清其中蘊含的危機!我們不反對創新、探索、借鑑,假如一旦變得離了譜:京劇取消了京韻京腔、二人轉用腳尖、越劇唱詠歎調,會是什麼樣子呢?只有西化才是中國書法藝術創新和成功與否的標準嗎?西方人看不懂就得把書法連根拔掉而另立門戶了?為什麼不能積極努力探索、創造,讓西方藝術家向我們靠攏呢?古代東方藝術不是成功地為西方現代抽象藝術及其研究提供了極好的借鑑麼?我們是不是應該爭氣一點呢?

在創新中走得最遠的是擺脫漢字的純線條形式,其指導思想大約來源於「書法是線條的藝術」這一看法。作品只有線條的羅列,大膽而且解放,只是很難讓人瞭解作者在想什麼,要達到什麼目的。要知道,書法的線條永遠也不能擺脫字形而獨立存在,書法的線條只有附屬於有著萬千不同的字形時,它才具有變化的最佳狀態和審美價值,而這點,又是書法之所以成其為藝術的根本條件。捨本逐末,智者不為。

書法新觀念的形成,表面的原因有:日本「現代書法」的衝擊,西方現代藝術及其理論的影響,畫家的加入和繪畫中形式構成原則的推衍等等。深層原因來自社會變革和前一時期的社會氣候。但是新的不一定都是好的,我們還是繼續談問題。

在大量湧進來的西方、東洋思想文化面前,一些人變得眼花繚亂,失去自信;物質上的佔有慾和思想上的好異尚奇、行動上的浮躁盲目,也在潛意識中支配著人們的選擇,侵蝕著書法藝術。試舉一例。

「現代生活的快節奏」這句話有很多人在講,特別是那些趕時髦的和年輕的人們。實際上呢?他們當中的大多數是說不清什麼是「現代人」「快節奏」、「現代派」的,可是聽得多,說得經常,不免感染了周圍的人,於是大家都變得「現代」起來,生活自然也隨著變成了「快節奏」。我們很想知道,「快節奏」表現在哪裡,它對書法藝術的創作原理、形式和審美觀念發生影響的機制是怎麼回事。說得坦率一點,不是我們的生活變成了「快節奏」,而是「心忙」,似乎比起新加坡、香港、臺灣等已經進入現代社會的書壇同道的現代感還要強得多,不正常。

今天的書壇群星璀璨,其中名實不副者不算很少,包括某些搞理論研究的,肯於坐下來,在寂寞中讀幾本書、想幾個問題的人並不多。書壇有些混亂,人們的文化素質較差是根本的原因。有些年輕人喜歡把一些新詞掛在嘴邊上,開口「定勢」,閉口「走向」。不過,也有人是:見一誇誇其談,說二是迴圈往復,言三則關公戰秦瓊,語四即顧左右而言他,人皆應引以為戒。

在向新的方面追求當中,有些人對傳統淡漠,嘲弄,甚至有偏頗的詆譭,內心的危機感很重。換言之,是對書法這種民族藝術形式,乃至於民族文化失去了自信,在各種新思潮的炫惑下,「未戰已潰」。對於尚未步入現代社會生活的中國書壇來說,少數先知的吶喊和探索原本正常,所不當者,是非新即舊的一刀切思想和做法。如果承認藝術講究個性和表現,那就應該給形形色色的人留出生存空間。存在決定意識,對明清館閣體頂禮膜拜的畢竟沒有幾人。第四屆全國書展有兩個不正常;一是大批作品的風格趨同,彷彿人們都變得稚拙怪誕起來;二是尚在臨習階段的作品獲獎,也許是新潮當中出現的對繼承傳統不加分析的錯誤依戀之心理所致,於此可以窺見當代書壇首施兩端的困頓情狀。

叢文俊先生在其七十壽辰師生書法作品展上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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