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銘,青年詩人、青年評論家。1989年3月生,福建泉州人。本科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文藝學碩士。曾獲櫻花詩賽一等獎。有作品和譯作發表於《詩刊》《詩林》《詩江南》《西部》《上海文化》《第一財經日報》、“澎湃新聞”等刊物、媒體,並被選入《珞珈詩派》、《詩歌精粹》等多種詩歌選本。輯有詩集《時辰樂音》(2012)、《無修辭的秘密的痛苦》(2017)。與友人合辦民刊《階梯》。現就職於中國詩歌網。
“觀看”的詩學——讀李少君《海天集》
文 / 王家銘
李少君的詩歌讓人感受到一種與純粹精神的熟悉關係,好像重新回到某個年代,但又說不清是何種世紀的氛圍。至少不是在爭論的環境中觀看,因為在他的詩中我們是這樣安全,眼睛、嘴唇和雙手都浸入了自由的水中,遠離現代生活焦慮的沸點。像音樂對人的感情發生作用,他詩歌的語言託著我們從一片氣候移到另一片,讀詩的人彷彿被附著了自然的規律,在自然的驅使下,一切行動優美無礙,永遠充滿興趣。
這就是李少君在他2018年的新詩集《海天集》中所呈現出來的。他這樣寫:“幾千年來,人類的憂傷都注入了你” ( 《月亮》 ) ,讓人聯想起歌德在《談話錄》中引用到的希臘詩人儂努斯的句子“西沉的太陽永遠是這同一個太陽” 。歌德解釋說:“……因為我深信人類精神是不朽的,它就像太陽,用肉眼來看,它像是落下去了,而實際上它永遠不落,永遠不停地在照耀著。”人類的日常永遠與自然共生,人類的精神如自然不朽,在李少君的詩中,他經常對亙古的日月星辰投射以一個孤獨個體的關照:“月亮,這人類孤獨的投射物” ,“我們總是深刻地凝視月亮/我們習慣地從你那裡擷取光芒和力量” 。李少君筆下的抒情者因為孤獨反而盈具了人類應有的各種情感。在此過程中,詩人成為一位自然與社會生活的觀看者,由於對個體及人類的限度知曉於心,他把生活中原本可能的困難時刻消解於自然的對照中,讓每一首詩都顯得安靜、安全、安心。
里爾克在《布里格手記》中寫道:“我們必須觀看許多城市,觀看人和物,我們必須認識動物,我們必須去感覺鳥怎樣飛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開放時的姿態。我們必須能夠回想。” 《論山水》一文中他又說:“人畫山水時,並不意味著是‘山水’ ,卻是他自己;山水成為人的情感的寄託、人的歡悅、素樸與虔誠的比喻。它成為藝術了。”觀看自然與社會,並將其訴諸於詩歌這門藝術形式,其間如何處理與物件的關係,如何寄寓主觀經驗、直覺、情感,成為寫作者必須時刻反思的難題。在《海天集》中,草原、江南、海邊乃至域外風景有時候如一面獵獵飄揚的旗幟展開在語言的風中,那被觀看的自然是煥發的,是被彰明的,而詩人所投射的則像布料上的褶皺,顯現為隱秘而幽暗的抒情,如《熱帶雨林》《憶島西之海》 《在北方的林地裡》 《神之遺址》 《桃花潭》 《初溪》等詩。
如《在北方的林地裡》 :“更讓人迷惑的,是有一些小路/原本以為非常熟悉,但待到熬過漫漫冬雪/第二年開春來臨,卻發現變更了路線/比如原來挨著河流,路邊野花爛漫/現在卻突然拐彎通向了幽暗的隱秘深谷/這樣的迷惑還有很多,就像頭頂的星星/閃爍了千萬年,至今還迷惑著很多的人” 。小路變更路線,由挨著河流變成“拐彎通向了幽暗的隱秘深谷” ,“就像頭頂的星星/閃爍了千萬年,至今還迷惑著很多的人” ,對自然的觀察上升到哲學式的迷思,這既有想象的結果,也由思想構致,但是詩人這主觀的抒動總是隱藏在對事物的冷靜呈現中,彷彿一件藝術品的線條、輪廓、色彩、明暗度、深淺度及諸種細別背後孕育著思想內涵。
在另一部分詩中,詩人作為觀看者,因為道義的擔當,反而承擔起主人公的責任,基於社會生活的抒情和議論彷彿擴張中的建築,不僅強勢地佔據了讀者的視線,甚至讓人們都置身於他的環視之中,如《地鐵景觀》 《我是有故鄉的人》 《深刻的意義》 《金華江邊有所悟》 《衝破霧霾囚獄的潛艇》 《三里屯》 《那些無處不在的肯德基餐廳》等等。在《我是有故鄉的人》中,李少君寫道,“這種視角就是我少年的視角/每次回到故鄉,我彷彿置身於三十年前/我還會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還會相信未來相信堅持下去會別有天地” ,又如《衝破霧霾囚獄的潛艇》中的“我心底湧現的深重的幻滅感/才是更可怕的一種意識的霧霾/陰暗的念頭如灰塵,滲入每一個毛孔/神經忍受著黑色炸彈無休止的轟炸” 。
在寫作的過程中,詩人面對的觀眾其實就是他自己。現代主義作家試圖淡化情節,顛覆對具體情境的傳統處理,重要的是對內心世界保持強烈關注,而內心總是以現實圖景為基礎的。李少君這部分關注社會現實的詩歌既保持著一貫的從容語調和安靜效果,同時又延伸出一種類似於現代派寫作的激情面貌,這些詩既是對現實的呈現,也是詩人內心的展覽。
李少君倡導“自然詩歌” ,他也被譽為當代的“自然詩人” 。在他的詩中,社會化現實也是自然的延伸,因此對自然的觀看成為其詩中一以貫之的核心經驗。尤其是在他那些已經成為當代詩歌經典名篇的短詩裡,營構出充滿安全感的氛圍。《海天集》裡的敘事長詩《闖海歌》作為當代詩歌長詩寫作的重要實踐,依然延續了他習慣的路徑,但又因為其敘述性而有著特殊的風貌。這種敘事風格在詩集裡其他兩首篇幅稍長的作品《牙買加船長的自述》 《天使回故鄉——致春節返鄉的鐵騎大軍》已有體現。《闖海歌》記述了80年代末一位大學生校園歌手為了自由與夢想,“奔赴真正的遠方和自由的天地”海南島,最終實現自我價值的過程,雄偉地展現了當時海南的自然景觀和社會氛圍。整首詩熱鬧、昂揚,一別於其他詩安靜內斂的語調。“我被1980年代啟蒙出自我意識和個人精神/我想要自我實現自我超越就得去大海邊” ,用長詩來記錄一個年代的精神,誰讀了這首《闖海歌》 ,誰就會深信理想不會失去,永恆的精神永遠純粹、熱烈,誰都無法冷眼旁觀於火熱的事實。更何況這首詩在美學上有著令人沉湎的感染力:詩中的“我”與老船長一起出海,聽黎歌王唱山歌,這些奇特的經歷讓人想起拜倫的《唐璜》 ,雖然是完全迥異的主旨;列車上眾多“闖海人”的言語似乎有莎士比亞喜劇式的幽默;校園歌手“我”由流落天涯海角到走向公開演出舞臺,甚至有一點普希金《葉甫蓋尼·奧涅金》中青年的影子,不同的是本詩中的“我”在時代氛圍中實現自我價值……
李少君,男,湖南湘鄉人,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海南省文聯第四屆全委會委員,海南省文聯作協黨組成員,省文聯專職副主席、海南高校文學社團聯盟總顧問、《天涯》雜誌主編。現任中國作家協會《詩刊》雜誌社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