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嘉佑六年(1061年),初冬,冰雪覆蓋了關中平原。在通往鳳翔的路上,一個年輕的身影佇立良久,神情悵然若失,目光停留在雪地上的爪印,爪印便是向南飛的大雁所留。抬眼遠望,只見天地蒼茫,分辨不清天際線。再欲尋大雁,已無影無蹤。年輕人取出弟弟寫給自己的書信:
【懷澠池寄子瞻兄】
相攜話別鄭原上 共道長途怕雪泥歸騎還尋大梁陌 行人已度古崤西曾為縣吏民知否 舊宿僧房壁共題遙想獨遊佳味少 無方騅馬但鳴嘶
看後良久,年輕人心情更為失落,決定給弟弟回信:
【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 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 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位心情失落的年輕人便是蘇軾,字子瞻,四川眉州眉山人。弟弟便是蘇轍。蘇軾此行是去秦鳳路鳳翔府,任“籤書鳳翔府節度判官廳公事”一職。按理說,蘇軾通過了制科,授大理評事,應該高興才對,為何悶悶不樂呢?
人生第一次“獨立面對”
嘉佑六年(1061年)十一月十九日,蘇軾從京城開封踏上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獨立”為官的道路。無論是在家鄉眉山、還是父親領著他和弟弟進京應試。父親、弟弟一直陪伴在自己左右,從未分離。嘉佑二年(1057年)蘇軾中了進士。喜悅的心情沒過多久,便收到母親逝世的噩耗。就這樣,剛要“出山”的蘇軾便回鄉守孝三年。直至嘉佑四年(1059年),蘇軾在三年京察的制科考試中一舉奪得三等(一等、二等都是虛設)功名,有宋以來蘇軾也是屈指可數。從生活的角度來說,此時二十六歲的蘇軾已經是老大不小了,並早已成家立業(19歲取髮妻王弗),應該能獨當一面了。但生活是生活,做官是做官。蘇軾是要去地方做官,要以做好民生為己任,壓力第一次完全由自己一個人承擔。雖然並非要職,平時寫寫文書,也無需主責政事。但對於習慣了父親、弟弟在身邊勸誡和安慰的蘇軾,一切問題都需要自己獨立完成。顯然,對於習慣了“歡聲笑語”的蘇軾,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需要多大的勇氣。除了需要獨立面對做官之道,還有一個因素也是導致蘇軾鬱悶的必要條件。 如果換做您知道了這個“條件”您也得鬱悶。
蘇軾像
邊城.鳳翔
眾所周知,宋朝重文抑武。文官勢力龐大,武將毫無話語權。這一結果導致宋朝軍事羸弱,對外作戰敗多勝少。而北宋時期,塞北三朝之一的西夏國經常強勢地找宋朝刷存在感。西夏國大抵在今天甘肅一帶,屬於當時在華夏西北地區新崛起的強大王朝:人勇猛、性強悍、善騎射。和中國北方遊牧民族一樣,物資匱乏了就南下搶掠。宋朝深受其害,敢怒不敢言,一邊給西夏國“上貢”一邊防備其進入領地搶劫。鳳翔府,屬北宋秦鳳路。古時屬“雍”地,其名出於“鳳凰鳴於岐,翔於雍”,故為“鳳翔”。位於關中平原,南臨渭水,西、北接壤西夏,是宋朝西北地區邊陲重地。西夏人經常發動戰爭,並且光天化日闖進城中,燒殺搶掠,使得宋朝邊民驚慄不已。蘇軾即將到此地任職,雖懷系民生,但畢竟離“虎狼之幫”很近,身不由己。
與家鄉環境大不同
蘇軾的家鄉四川,天府之國。物產豐富、土地肥沃、氣候宜人。鳳翔相比於家鄉,常年乾旱、氣候寒冷。古代靠天吃飯,種植莊稼,非得充沛雨水才有好收成。一年之中,冬季最長,又夏天少雨,農民每年憂心忡忡,提心吊膽。古時,寒冷、乾旱、戰亂都是人們不可承受之痛。而鳳翔集諸多“痛苦”於一身。蘇軾在鳳翔,邁出了人生“逆旅”的第一步。
兄弟和詩
在去往鳳翔的路上,會路過澠(miǎn)池。當年蘇洵帶著蘇軾和蘇轍進京應試,也曾在澠池的一處寺廟中借宿,接待他們的是主持奉閒。兄弟二人向奉閒請教佛法,受益匪淺。正直青春盛年的他們,感慨澠池曾是秦王大會諸侯之地,於是詩性大發,在寺廟的牆壁上題寫詩句。
蘇轍感到哥哥獨自去鳳翔赴任,必然心中苦悶。想在詩中用美好的回憶——“曾為縣吏民知否 舊宿僧房壁共題”減輕哥哥的痛苦。此處的“曾為縣吏”雖然情義稚嫩、意思牽強,但蘇轍不管,只是想要哥哥能開心!“烏臺詩案”後的蘇東坡飄逸豁達,淡看人生。做出來的詩詞往往積極參透人生,至情至理。但是赴任鳳翔時的蘇軾畢竟還是年輕,心中城府還未能裝得下這“莫大”的苦悶。雖然【和子由澠池懷舊】也是參透人生,至情至理。但多多少少帶著消極情緒。相信後來的蘇東坡回憶起當年的鳳翔舊事,也會輕捋長髯,抿然一笑。對於蘇東坡來說,蘇軾,還很年輕。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計東西
“人生”這兩個字是虛化的意境,“飛鴻”是具體的意象。一虛一實做出對比,虛中有實,實中帶虛。人生的際遇猶如大雁偶然在雪泥裡留下爪痕後,再次飛走,在哪裡停留?在哪裡還能留下爪痕呢?人生何嘗不是如此,偶然經歷了一些事,是飛鴻留下的爪痕。但人生並不是只會發生一件事,以後還會經歷更多,一件接著一件,誰又能預測自己的未來呢?世事無常,爪痕無定!正所謂“鴻飛那復計東西”。此種虛實結合的夢幻手法,完美地詮釋了人生的本質。也許,蘇軾此時離開了摯愛的父親與弟弟,將要到達一個陌生的環境,無形的恐懼在蘇軾內心隱隱盪漾,催化出讓世人感嘆“雪泥鴻爪”。
老僧已死成新塔 壞壁無由見舊題
如果說“雪泥鴻爪”讓蘇軾感到人生無定,則借已故去的奉閒大師和無存詩句的牆壁發出感慨。隨著時間的流逝,人死不能復生,事物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樣。過去已然是過去了,無法復還。在蘇軾22歲時,還處於中進士的喜悅中,忽聞慈母逝世的噩耗,這種喜、悲交織的痛苦,更讓人難忘。在家鄉眉山,父親的敦敦教誨,弟弟的相依相伴,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可是現在,已肩負治國重任,心繫民生,再也回不到那無憂無慮的時光。人死不能復生,事過猶以境遷。
往日崎嶇還記否 路長人困蹇驢嘶
弟弟蘇轍回憶的是騎馬回首,遙望陌上,直至高低不平的道路阻擋了哥哥的遠去的身影。蘇軾則將崎嶇的道路暗喻人生坎坷。走在這坎坷且長遠的道路上的人,力不從心。連負重的毛驢也聲嘶力竭,拼命前行。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在漫漫的坎坷人生路上,不能停留,走著走著即會感到精疲力盡,而路卻還長遠,一眼望不盡。
兄弟倆的詩,至真至情。蘇轍的詩單純敘事,回憶往事。蘇軾在敘事的基礎上更加深了一層人生哲理。蘇軾用這首【和子由澠池懷舊】點醒了後來人:這就是人生——偶然、彷徨、無法挽回、負重前行道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