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古斯丁:《懺悔錄》卷一
周士良 譯
【奧古斯丁是著名的神學家、哲學家和文學家。他從小就被認為是天才,精通哲學、科學、和歷史。20歲就成為教授的他同時是一個花花公子,享受著及時行樂的生活,卻又覺得心靈極度的空虛。他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為自己天才般的兒子能夠迴歸上帝、侍奉上帝而整整地禱告了20多年。
《懺悔錄》是奧古斯丁迴歸上帝后在公元430年創作的一部經典,他真誠地、完全地從內心深處剖析自己如何從一個不甘平庸的浪子,為了尋找真理而回歸到造物主腳前的心路歷程。無論從神學層面、哲學層面、還是文學層面都勝稱為一部經典。所以,這本書即使在非基督徒的知識界,也享有盛譽。】
一
“主,你是偉大的,你應受一切讚美;你有無上的能力、無限的智慧。”①
①見《舊約·詩篇》144首3節;146首5節。譯者按:奧氏所引《新舊約》文字與天主教《通行拉丁文譯本》相合,而與我國通行基督教(新教)譯本,卷數文字略有出入,故書中引文,據拉丁文直譯。又《詩篇》,通行拉丁文譯本,以9、10兩首,合為一首,147首分為兩首,故自第10至147首,與基督教本相差一首。
一個人,受造物中渺小的一分子,願意讚頌你;這人遍體帶著死亡,遍體帶著罪惡的證據,遍體證明“你拒絕驕傲的人”。①
①見《新約·彼得前書》5章5節。
但這人,受造物中渺小的一分子,願意讚頌你。
你鼓動他樂於讚頌你,因為你造我們是為了你,我們的心如不安息在你懷中,便不會安寧。
主啊,請使我得知並理解是否應先向你呼籲而後讚頌你,或是先認識你然後向你呼籲。但誰能不認識你而向你呼籲?因為不認識你而呼籲,可能並不是向你呼籲。或許向你呼籲是為了認識你?但“既然不信,怎會呼籲?無人傳授,怎會相信?”①
①見《新約·羅馬書》10章14節。
“誰追尋主,就將讚頌主”,②因為追尋主,就會獲得主;
獲得主,也就會讚頌主。
②見《詩篇》21首7節。
二
向天主呼籲,就是請天主降至我身,那末我將怎樣向我的天主,向我的主、天主呼籲?我心中是否有地方足以使我的天主降臨,使創造天地的主宰降至我身?主、我的天主,我身上真的有可以容納你的地方嗎?你所造的天地,覆載我們的天地能容納你嗎?是否由於一切存在沒有你便不能存在,為此凡存在的便容納你:這樣,我既然存在,何必要求你降至我身?因為除非你在我身上,否則我便無由存在。我不在黃泉,而你在那裡;即便“我進入地獄,你也還在那裡”。④我的天主,假如你不在我身,我便不存在,絕對不存在。
④見《詩篇》138首8節。
而且“一切來自你,一切透過你,一切在你之中”⑤,是否更可以說,我除非在你之中,否則不能存在?主,確然如此,確然如此。那末既然我是在你之中,我更從何處向你呼籲?你從何處降至我身?我的天主,你曾說:“我充塞天地”⑥,我豈將凌跨天地之外,使你能降來我身?
⑤見《新約·羅馬書》11章36節。
⑥見《舊約·耶利米書》23章24節。
三
既然你充塞天地,天地能包容你嗎?是否你充塞天地後,還有不能被天地包容的部分?你充塞天地後,餘下的部分安插在哪裡?是否你充塞一切,而不須被任何東西所包容,因為你充塞一切,亦即是包容一切?一隻瓶充滿了你,並沒有把你固定下來,瓶即使破碎,你並不散溢。你傾注在我們身內,但並不下墜,反而支撐我們;你並不渙散,反而收斂我們。
但你充塞一切,是否你全體充塞一切?是否一切不能包容你全體,僅能容納你一部分,而一切又同時容納你的同一部分?是否各自容納一部分,大者多而小者少?這樣你不是有大的部分和小的部分了?或是你不論在哪裡,便整個在哪裡,而別無一物能佔有你全體?
四
我的天主,你究竟是什麼?我問:你除了是主、天主外,是什麼呢?“除主之外,誰是天主?除了我的天主外,誰是天主?”①
①見《詩篇》17首32節。
至高、至美、至能、無所不能、至仁、至義、至隱、無往而不在,至美、至堅、至定、但又無從執持,不變而變化一切,無新無故而更新一切:“使驕傲者不自知地走向衰亡”①;行而不息,晏然常寂,總持萬機,而一無所需;負荷一切,充裕一切,維護一切,創造一切,養育一切,改進一切;雖萬物皆備,而仍不棄置。你愛而不偏,嫉而不憤,悔而不怨,蘊怒而仍安;你改變工程,但不更動計劃;你採納所獲而未有所失;你從不匱乏,但因所獲而歡樂;你從不慳吝,但要求收息。誰能對你格外有所貢獻,你便若有所負,但誰能有絲毫不屬於你呢?你並無虧欠於人,而更為之償;你免人債負,而仍無所損。我能說什麼呢?我的天主,我的生命,我神聖的甘飴,談到你,一人能說什麼呢?但誰對於你默而不言,卻是禍事,因為即使這人談得滔滔不絕,還和未說一樣。
①見《舊約·約伯記》9章5節。
五
誰能使我安息在你懷中?誰能使你降入我的心靈,使我酣暢,使我忘卻憂患,使我抱持你作為我的唯一至寶?
你對我算什麼?求你憐憫我使我能夠說出。我對你算什麼,而你竟命我愛你?如果我不如此,你就對我發怒,並用嚴重的災害威脅我。如果我不愛你,這僅僅是小不幸嗎?我的主,天主,請因你的仁慈告訴我,你和我有什麼關係。請告訴我的靈魂說:“我是你的救援。”①請你說,讓我聽到。我的心傾聽著,請你啟我心靈的雙耳,請你對我的靈魂說:“我是你的救援”。我要跟著這聲音賓士,我要抓住你。請你不要對我掩住你的面容。讓我死,為了不死,為了瞻仰你的聖容。
我的靈魂的居處是狹隘的,不相稱你降來,請你加以擴充。它已經毀敗,請你加以修葺。它真是不堪入目:我承認,我知道。但誰能把它清除呢?除了向你外,我向誰呼號呢?“主啊,求你清除我的隱慝,不要由於我因他人而犯下的過惡加罪於你的僕人。”②“我相信,因此我說”。③主啊,你完全瞭解。我向你承認我的過惡後,“你不是就赦免的心的悖謬嗎?”④你是真理,我絕不和你爭辯,我也不願欺騙我自己,“不要讓我的罪惡向自己撒謊。”⑤我決不向你爭辯,因為,“主、主,你若考察我們的罪孽,誰能站得住?”⑥
①見《詩篇》34首3節。
②見《詩篇》18首14節。
④同上,31首5節。
⑤同上,26首12節。
⑥同上,129首3節。
六
請允許我,請允許塵埃糞土的我向你的慈愛說話:請允許我說話,因為我是向你的慈愛,不是向譏嘲我的人說話。可能你也笑我,但不久即轉而矜憐我。主,我的天主,我想說什麼呢?我只能說我不知道從那裡來到此世,我要說,來到這死亡的生活中,或是生活的死亡中。我並不知道。你的慈愛收納撫慰我、一如我從生身的父母那裡聽到的,是你用了他,在她身內形成了我,使我生於此世。我自己也不能記憶。
從此有人乳養著我,我的母親,我的乳母,並不能自己充實她們的乳房,是你,主,是你按照你的安排,把你佈置在事物深處所蘊藏的,透過她們,給我孩提時的養料。你又使我在你所賜予之外不再有所求,使乳養我的人願意把你所給予她們的給我,她們本著天賦的感情,肯把自你處大量得來的東西給我。我從她們那裡獲得滋養,這為她們也有好處;更應說這滋養並不來自她們,而是透過她們,因為一切美好來自你天主,我的一切救援來自我的天主。這是我以後才知道的,是你用了你所給我身內身外的一切向我呼喊說明的。那時我只知道吮乳,舒服了便安息,什麼東西碰痛我的肉體便啼哭,此外一無所知。
稍後,我開始笑了,先是睡著笑,接著醒時也會笑。這些都是別人告訴我的,我相信,因為我看見其他嬰孩也如此,但對於我自己的這些情況,一些也記不起來。逐漸我感覺到我在什麼地方,並要向別人表示我的意願,使人照著做;但是不可能,因為我的意願在我身內,別人在我身外,他們的任何官感不可能進入我的心靈。我指手劃腳,我叫喊,我盡我所能作出一些模仿我意願的表示。這些動作並不能達意。別人或不懂我的意思,或怕有害於我,沒有照著做,我惱怒那些行動自由的大人們不順從我,不服侍我,我便以啼哭作為報復。照我所觀察到的,小孩都是如此,他們雖則不識不知,但比養育我的、有意識的人們更能告訴我孩提時的情況。
我的幼年早已死去,而我還活著。主啊,你是永永地生活著,在你身上沒有絲毫死亡,在世紀之前,在一切能稱為以往之前,你存在著,你是主,你所創造的萬物的主宰、在你身上存在著種種過往的本原,一切變和不變的權輿,一切暫時的無靈之物的永恆原因;天主,求你告訴我,求你的慈愛矜憐我,告訴我是否我的孩提之年繼續前一時期已經消逝的我,是否我在母胎之時度著這一時期的生命?因為有人向我談到這一段生命,而我自己也看到婦人的懷孕。我的天主,我的甘飴,在這個時期以前我是怎樣?是否我曾生活在某一地方,曾是某一人?因為沒有一人能答覆我,我的父母,別人的經驗,我的記憶,都不能作答。你是否要哂笑我向你提出這些問題?你不是命我照我所領悟的讚美你、歌頌你嗎?
我歌頌你,天地的主宰,我以我記憶所不及的有生之初和孩提之年歌頌你;你使人們從別人身上推測自己的過去,並從婦女的證實中相信自身的許多前塵影事。這時我已經存在,已經生活著,在我幼年結束之時,已經在尋求向別人表達意識的方法了。
主,這樣一個動物不來自你能從哪裡來呢?誰能是自身的創造者?除了你創造我們之外,哪裡能有存在和生命的泉源流注到我們身上呢?主,在你,存在與生命是二而一的,因為最高的存在亦即是最高的生命。
你是至高無上、永恆不變的;在你,從不會有過去的今天,而在你之中今天則悄然而逝,因為這一切都在你掌持之中,除非你把持它們,便沒有今古。“你的年歲終無窮盡”,①你的年歲永遠是現在:我們和我們祖先的多少歲月已在你的今天之中過去了,過去的歲月從你的今天得到了久暫的尺度,將來的歲月也將隨此前規而去。“你卻永不變易”②:明天和將來的一切,昨天和過去的一切,為你是今天將做,今天已做。有人懂不了,我也沒有辦法。希望這人會詢問:“這是什麼?”③而感到興奮。希望他為此而興奮時,寧願不理解而找到你,不要專求理解而找不到你。
①見《詩篇》101首38節。
②同上。
七
天主,請你俯聽我。人們的罪惡真可恨!一個人說了這話,你就憐憫他,因為你造了他,但沒有造他身上的罪惡。
誰能告訴我幼時的罪惡,因為在你面前沒有一人是純潔無罪的,即使是出世一天的嬰孩亦然如此。誰能向我追述我的往事?不是任何一個小孩都能嗎?在他們身上我可以看到記憶所不及的我。
但這時我犯什麼罪呢?是否因為我哭著要飲乳?如果我現在如此迫不及待地,不是飲乳而是取食合乎我年齡的食物,一定會被人嘲笑,理應受到斥責。於此可見我當時做了應受斥責的事了,但我那時既然不可能明瞭別人的斥責,準情酌理也不應受此苛責;況且我們長大以後便完全剷除了這些狀態,我也從未看到一人不分良莠而一併芟除的。但如哭著要有害的東西,對行動自由的大人們、對我的父母以及一些審慎的人不順從我有害的要求,我發怒,要打他們、損害他們,責罰他們不曲從我的意志這種種行動在當時能視為是好事情嗎?
可見嬰兒的純潔不過是肢體的稚弱,而不是本心的無辜。我見過也體驗到孩子的妒忌:還不會說話,就面若死灰,眼光狠狠盯著一同吃奶的孩子。誰不知道這種情況?母親和乳母自稱能用什麼方法來加以補救。不讓一個極端需要生命糧食的弟兄靠近豐滿的乳源,這是無罪的嗎?但人們對此都遷就容忍,並非因為這是小事或不以為事,而是因為這一切將隨年齡長大而消失。這是唯一的理由,因為如果在年齡較大的孩子身上發現同樣的情況,人們決不會熟視無睹的。
主,我的天主,你給孩子生命和肉體,一如我們看見的,你使肉體具有官能、四肢、美麗的容貌,又滲入生命的全部力量,使之保持全身的和諧。你命我在這一切之中歌頌你,“讚美你,歌頌你至高者的聖名”,①因為你是全能全善的天主,即使你僅僅創造這一些,也沒有一人能夠做到:你是萬有的唯一真原,化育萬類的至美者,你的法則制度一切。
主啊,我記不起這個時代的生活,僅能聽信別人的話,並從其他孩子身上比較可靠地推測這一段生活,我很慚愧把它列入我生命史的一部分。這個時代和我在胚胎中的生活一樣,都已遺忘於幽隱之中。“我是在罪業中生成的,我在胚胎中就有了罪”,②我的天主,何時何地你的僕人曾是無罪的?現在我撇開這時期吧;既然我已記不起一些蹤影,則我和它還有什麼關係?
①見《詩篇》91首2節。
②同上,50首7節。
八
是否我離開了幼年時代而到達童年時代,或童年到我身上替代了幼年?但前者並沒有離去,它能往何處去呢?可是它已經不存在了。我已經不是一個不言不語的嬰兒,已經成為呀呀學語的孩子了。據我記憶所及,從此以後,我開始學語了,這也是我以後注意到的。並不是大人們依照一定程式教我言語,和稍後讀書一樣;是我自己,憑仗你,我的天主賦給我的理智,用呻吟、用各種聲音、用肢體的種種動作,想表達出我內心的思想,使之服從我的意志;但不可能表達我所要的一切,使人人領會我所有的心情。為此,聽到別人指稱一件東西,或看到別人隨著某一種聲音做某一種動作,我便記下來:我記住了這東西叫什麼,要指那件東西時,便發出那種聲音。又從別人的動作了解別人的意願,這是各民族的自然語言:用面上的表情、用目光和其他肢體的顧盼動作、用聲音表達內心的情感,或為要求、或為保留、或是拒絕、或是逃避。這樣一再聽到那些語言,按各種語句中的先後次序,我逐漸通解它們的意義,便勉強鼓動唇舌,藉以表達我的意願。
從此,我開始和周圍的人們使用互相達意的訊號,在父母的約束下、在尊長的指導下,更進一步踏入人類生活翻覆動盪的社會。
九
天主、我的天主,這時我經受了多少憂患、多少欺騙!當時對童年的我提示出正當生活是在乎聽從教誨,為了日後能出人頭地,為了擅長於為人間榮華富貴服務的詞令。因此,我被送進學校去讀書,那時我還不識讀書的用處,但如果讀得懈怠,便受責打。大人們都贊成這種辦法,並且以前已有許多人過著這樣的生活,為我們準備了艱澀的道路,強迫我們去走,增加了亞當子孫的辛勞與痛苦。
但是,主,我們也碰到了向你禱告的人,從他們那裡,我們也儘可能地學習到、從而意識到你是一個偉大人物,你雖則未嘗呈現在我們面前,卻能傾聽我們、幫助我們。因為我在童年時已開始祈求你,作為我的救援和避難所,我是滔滔不絕地向你呼籲,我年齡雖小卻懷著很大的熱情,求你保佑我在學校中不受憂楚。每逢你為了我的好沒有聽從我時,大人們、甚至決不願我吃苦的父母們都笑受撲責:這在當時是我重大的患難。
主啊,是否有人懷著如此偉大的精神,以無比的熱情依戀著你,我說,是否有人——因為有時由於愚昧無知也能到此地步——虔誠依戀著你,抱著宏偉的毅力,身受世界上誰都驚怖戰慄、趨避惟恐不及的木馬刑、鐵爪刑等楚毒的刑罰,而竟處之泰然,甚至還熱愛著戰懾失色的人們,一如我們的父母嘲笑孩子受老師的撲責?我是非常怕打,切求你使我避免責打,但我寫字、讀書、溫課,依舊不達到要求,依舊犯罪。
主啊,我並不缺乏你按照年齡而賦畀的記憶和理解力;但我歡喜遊戲,並受到同樣從事遊戲者的責罰。大人們的遊戲被認為是正經事,而孩子們遊戲便受大人們責打,人們既不可憐孩子,也不可憐大人。但一個公正的人是否能贊成別人責打我,由於我孩子時因打球遊戲而不能很快讀熟文章,而這些文章在我成年後將成為更惡劣的玩具?另一面,責打我的人怎樣呢?假如他和同事吵架,被同事打敗,那他便發出比我打球輸給同學時更大的嫉恨!
十
我是在犯罪,主、天主,自然萬有的管理者與創造者,但對於罪惡,你僅僅是管理者。主、我的天主,我違反父母師長的命令而犯罪。不論他們要我讀書有何用意,以後我卻能好好用我所學。我的不服從,不是因為我選擇更好的,而是由於喜歡遊戲,喜歡因打架勝人而自豪,喜聽虛構的故事,越聽耳朵越癢心越熱,逐漸我的眼睛對大人們看的戲劇和競技表演也發出同樣的好奇心了。招待看戲的人,用這種豪舉來增加聲望,他們差不多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日後也能如此,但假如孩子因看戲而荒廢學業,他們是寧願孩子受撲責的。
主啊,請你用慈愛的心看看這一切,請你挽救已經向你呼籲的我們,也挽救那些尚未向你呼籲的人們,使他們也能發出呼籲而得救。
十一
我童年時代已經聽到我們的主、天主謙遜俯就我們的驕傲而許諾給與的永生。我的母親是非常信望你的,我一出母胎便已給我劃上十字的記號,並受你的鹽的調理。①主,你也看到我童年時,一天由於胃痛,突然發熱,瀕於死亡;我的天主,你既然是我的守護者,你也看到我懷著多大熱情和多大信心,向我的母親,向我們全體的母親、你的教會要求給我施行你的基督、我的主和我的天主的“洗禮”。
①譯者按:這是指當時對“望教者”(即有志奉基督教者)舉行的一種宗教儀式,並非正式入教時舉行的“洗禮”。奧氏在所著《論怎樣向不明教義的人講授教義》一書中,也提到這儀式。現代天主教“洗禮”的第一部分尚保留著這儀式的痕跡,主要是主禮者以手指在望教者的額上和胸前劃一“十字”,並以少許食鹽置於望教者口中。
我的生身之母,憂心如搗,更願意用她純潔的心靈將我永久的生命誕生於你的信仰之中;她急急籌備為我施行使人得救的“洗禮”,希望我承認你、主耶穌而獲得罪惡的赦免。但我的病霍然而愈,“洗禮”亦因此中止,好像我仍然活著,則必須仍然沾受罪惡,因為顧慮我受洗後如再陷入罪穢,則罪責將更嚴重,危害性也更大。
這時我、我的母親和合家都已有信仰,只有父親一人除外;但他並不能勝過慈母在我身上的權力,使我和他一樣不信基督;因為我的母親是竭力使你、我的天主,使你成為我的父親,她寧願你做我的父親;你也幫助她使她優越於她的丈夫,更好地服侍丈夫,因為你命她如此,她這樣做也就是服侍你。
我求你,我的天主,我願知道為何使我延期受洗禮,是否為了我的利益而放鬆犯罪的羈絆?為何我至今還到處聽到對於某人、某人說這樣的話:“聽憑他,由他做去,他還沒有受洗禮。”但對於肉體的健康,我們不說:“讓他再受些傷,因為他還沒有痊癒。”倘我靈魂早些治癒,則我自己和家人定必更努力使得救後的我在你的庇護中獲得安全,這豈不是更好嗎?
這當然更好。但在我童年之後,險惡的風波脅迫我、考驗我,母親早已料到,她寧願讓泥土去遭受風波,以後再加搏塑,不願已經成形的肖像遭受蹂躪。
十二
旁人對我青年時代的擔心過於童年。我童年不歡喜讀書,並且恨別人強迫我讀書;但我仍受到強迫,這為我是好的,而我並不好好地做:不受強迫,我便不讀書。雖是好事,不情願做也不會做好。況且強迫我的人也並不做得好;但我的天主,你卻使之有益於我。因為他們除了想滿足對儻來的財富與可恥的光榮貪得無饜的欲壑之外,何嘗想到強迫我讀書有什麼其他目的。“你對我們每人頭髮的數目也清楚的”,①你利用一切催促我讀書的人的錯誤使我得益,又利用我怠於學業的錯誤而加之懲罰;我年齡雖小,但已罪大惡極,確應受懲罰。你利用那些不為我利益打算的人來造就我,又使犯罪的我受到應受的處分。你促使一切不正常的思想化成本人的罪刑,事實確然如此。
①見《馬太福音》10章30節。
十三
我自小就憎恨讀希臘文,究竟什麼原因,即在今天我還是不能明白。我酷愛拉丁文,當然不是啟蒙老師教的,而是所謂文法先生教的拉丁文,因為學習閱讀、書寫、計算時所讀的初步拉丁文,和一切希臘文一樣,在我是同樣感到艱澀而厭倦。什麼緣故?當然是隨著罪惡和渺茫的生命而來的:“我是血氣,不過是一陣去而不返的風。”①我過去和現在所以能閱讀各種書籍和寫出我所要寫的文字都靠我早年所讀的書;這些最早獲得的學識,比了逼我背誦的不知哪一個埃涅阿斯的流浪故事②,當然更好、更可靠。當時我為狄多的死,為她的失戀自盡③而流淚;而同時,這可憐的我,對那些故事使我離棄你天主而死亡,卻不曾流一滴淚。
①見《詩篇》77首39節。
②埃涅阿斯(Aeneas)是羅馬詩人味吉爾(公元前70—19)所著《埃涅依斯》史詩中的主角。
還有比我這個不知可憐自己的可憐人,只知哭狄多的殉情而不知哭自己因不愛你天主、我心靈的光明、靈魂的糧食、孕育我精神思想的力量而死亡的人更可憐嗎?我不愛你,我背棄你而趨向邪途,我在荒邪中到處聽到“好啊!好啊!”的聲音。人世間的友誼是背棄你而趨於淫亂,“好啊!好啊!”的喝采聲,是為了使我以不隨波逐浪為可恥。對這些我不痛哭,卻去痛哭:
“狄多的香消玉隕,以劍自刎”。①
①見《埃涅依斯》卷六,457句。
我背棄了你,卻去追逐著受造物中最不堪的東西;我這一團泥土只會鑽入泥土,假如有人禁止我閱讀,我便傷心,因為不能閱讀使我傷心的書本。當時認為這些荒誕不經的文字,比起我閱讀書寫的知識,是更正經、更有價值的文學。
現在,請我的天主,請你的真理在我心中響亮地喊吧:“不是如此,不是如此。最先受的教育比較好得多!”我寧願忘掉埃涅阿斯的流浪故事和類似的文字,不願忘掉閱讀書寫的知識。文法學校門口掛著門簾,這不是為了保持學術的珍秘,卻更好說是掩蓋著那裡的弊病。他們不必譁然反對我,我已不再害怕他們,我現在是在向你、我的天主,向你訴說我衷心所要說的,我甘願接受由於我過去流連歧途應受的譴責,使我熱愛你的正道。請那些買賣文法的人們不用叫喊著反對我,因為如果我向他們提一個問題:“是否真的如詩人所說,埃涅阿斯到過迦太基?”學問差一些的將回答說不知道,明白一些的將說沒有這回事。如果我問埃涅阿斯的名字怎樣寫,凡讀過書的人都能正確答覆,寫出依據人與人之間約定通行的那些符號。如果我再問:忘掉閱讀,忘掉書寫,比起忘掉這種虛構的故事詩,哪一樣更妨害生活?那末誰都知道凡是一個不完全喪失理智的人將怎樣答覆。
我童年時愛這種荒誕不經的文字過於有用的知識,真是罪過。可是當時“一一作二、二二作四”,在我看來是一種討厭的歌訣,而對於木馬腹中藏著戰士啊,大火燒特洛伊城啊,“克利攸塞的陰魂出現”① 啊,卻感到津津有味!
①見《埃涅依斯》卷二,772句。
十四
為何當時我對於謳歌這些故事的希臘文覺得憎恨呢?的確荷馬很巧妙地編寫了這些故事,是一個迷人的小說家,但對童年的我卻真討厭。我想味吉爾對於希臘兒童也如此,他們被迫讀味吉爾,和我被迫讀荷馬一樣。讀外國文字真是非常艱苦,甜蜜的希臘神話故事上面好像撒上了一層苦膽。我一個字也不識,人們便用威嚇責罰來督促我讀。當然拉丁文起初我也不識,但我毫無恐懼,不受磨折地,在乳母們哄逗下,在共同笑語之中,在共同遊戲之時,留心學會了。我識字是沒有遇到也沒有忍受強迫責罰,我自己的意志促引我產生概念,但不可能不先學會一些話,這些話,不是從教師那裡,而是從同我談話的人那裡學來的,我也把我的思想說給他們聽。
於此可見,識字出於自由的好奇心,比之因被迫而勉強遵行的更有效果。但是,天主啊,你用你的法律,從教師的戒尺到殉教者所受的酷刑,使脅迫約束著好奇心的奔放,你的法律能滲入有益的辛酸,促使我們從離間你我的宴安鴆毒中重新趨向到你身畔。
十五
主,請你俯聽我的祈禱,不要聽憑我的靈魂受不住你的約束而墮落,也不要聽憑我倦於歌頌你救我於迷途的慈力,請使我感受到你的甘飴勝過我沉醉於種種佚樂時所感受的況味,使我堅決愛你,全心全意握住你的手,使我有生之年從一切誘惑中獲得挽救。主,你是我的君王,我的天主,請容許我將幼時所獲得的有用知識為你服務,說話、書寫、閱讀、計算都為你服務。我讀了虛浮的文字,你便懲罰我,又寬赦了我耽玩這些虛浮文字的罪過。的確我在其中讀到不少有用的字句,但這些字句也能在正經的典籍中求得,這是穩妥的道路,是兒童們所應走的道路。
十六
人世間習俗的洪流真可怕!誰能抗禦你?你幾時才會枯竭?你幾時才停止把夏娃的子孫捲入無涯的苦海,即使登上十字架寶筏也不易渡過的苦海?我不是在你那裡讀到了驅策雷霆和荒唐淫亂的優庇特嗎?當然他不可能兼有這兩方面;但這些故事卻使人在虛幻的雷聲勾引之下犯了真正的姦淫時有所藉口。
哪一個道貌儼然的夫子肯認真地聽受一個和他們出於同一泥沼的人的呼喊:“荷馬虛構這些故事,把凡人的種種移在神身上,我寧願把神的種種移在我們身上?”①說得更確切一些:荷馬編造這些故事,把神寫成無惡不作的人,使罪惡不成為罪惡,使人犯罪作惡,不以為仿效壞人,而自以為取法於天上神靈。
①羅馬作家西塞羅(公元前106—43)語,見所著《多斯古倫別墅辯論集》(Fus-culanaeDisputationes)1章6節。
可是你這條地獄的河流,人們帶了贄儀把孩子投入你的波濤之中為學習這些東西!而且這還列為大事,在市場上,在國家制度私人的束脩外另給薪金的法律之前公開進行!你那衝擊岩石的聲浪響喊著:“在那裡求得學問,在那裡獲得說服別人和發揮意見所必要的詞令。”假如不是鐵倫提烏斯描寫一個浪漫青年看見一幅繪著“優庇特把金雨落在達那埃懷中,迷惑這婦人”①的壁畫,便奉優庇特為姦淫的榜樣,我們不會知道詩中所用:金雨、懷中、迷惑、天宮等詞句。瞧,這青年好像在神的誘掖之下,鼓勵自己幹放誕風流的勾當:
“這是哪一路神道啊?他說。
竟能發出雷霆振撼天宮。
我一個凡夫,不這樣做嗎?
我已經幹了,真覺自豪。”②
這些詞句並非透過淫褻的描寫而更易記憶,這些詞句不過更使人荒淫無度。我並不歸罪於這些文詞,它們只是貴重精緻的容器,我只歸罪於迷人的酒,被沉醉的博士先生們斟在器中要我們喝,不喝便打,而且不許向一個清醒的法官申訴。
①見鐵倫提烏斯(公元前195—159)詩劇《太監》,585,589,590句。
②參看19頁注②。
但是我的天主啊,在你面前,我毫無顧慮的回想過去,我自己是讀得愛不釋手,我可憐地醉心於這些文字,然恰因此而有人說我這孩子是前程無量呢!
十七
我的天主,請許我一談你所賜與我的聰慧和我濫用聰明而做出的傻事。有人給我一項使我靈魂不安的功課,做得好可得榮譽,不好則失顏面,並以鞭撻威嚇我。這課文是叫我寫朱諾女神因不能“阻止特洛伊人的國王進入義大利”①憤怒痛心而說的話。我知道朱諾並未說這類話,但我們不得不想入非非,追隨著神話詩歌的蹤跡,把原是用韻的詩,另用散文敷演。誰能體會角色的身份,用最適當的詞句描摹出哀憤的情緒,這人便算高才。
①引味吉爾《埃涅依斯》卷一,38句。
我朗誦時,聽到極盛的喝采聲,勝過其他許多同學和競賽者。唉,我真正的生命、我的天主,這為我有什麼用處?這一切不是煙雲嗎?為訓練我的聰明和口才,沒有其他方法嗎?主,對你的讚頌,聖經中對你的讚頌之辭,本該支撐我心苗所長的枝葉,不至於被浮華所攫去,為飛鳥所啄食;因為祭祀叛逆之神不僅限於一種方式。
十八
當時教我奉為模範的是那些談到自己的常事時因措詞不善或文法錯誤而受到譏評,便深感慚愧,演述自己的輕薄行徑時卻有倫有脊、情文相生、淋漓盡致,受到人家稱讚而引以自豪的人。我墮入虛浮之中離開了你,又何足為奇?
主,你是種種覷得明白,但默而不言,你真是“能忍的,慈祥而真實的”。①但你是否始終沉默呢?現在我的靈魂追求你、渴望你的甘飴,我的心靈向你說:“我已追尋你的容光,主,我還將追尋你的容光”,②因為處於情慾的暗影之中,就遠離你的容光;你便把我從不測深淵中挽救出來。離開你或重新趨向你身畔,不是在雙足的步履上,也不是在空間的距離上。你的次子,是否跨馬或乘車搭船,或生了雙翅而飛行,或徒步而去,別居於遼遠的地區,揮霍你在臨行時所給他的財物?③你是一位溫良的父親,你給他財物;等他貧無立錐而回家時,你更是溫良。因此,都是由於縱情恣欲才陷入黑暗,才遠離你的容光。
①見《詩篇》102首8節;85首15節。
②同上,26首8節。
主、天主,請你看、請你和經常一樣耐心地看:人的子孫多麼留心遵守前人說話時通行的有關文字字母的規律,卻忽視你所傳授的有關永生的永恆規律;以致一個通曉或教授讀音規則的人,如果違反文法,把帶有氣音的homo④讀成沒有氣音的omo,比起自身為人,違反你的命令而仇視他人,更使人不快。這無異認為仇人本身比我憎恨仇人的怨毒之心更有害於我,或以打擊別人而加給別人的損傷過於本身因仇視別人而內心所受的損傷。在我們心中,學問知識鐫刻得一定不比“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良知更深。
④按homo拉丁文義為人。
天主,唯一的偉大者,你深邃靜穆地高居天上,你用永行不廢的法律對違反者撒下懲罰性的愚昧:一個人,在群眾圍繞之中,當法官之前,熱狂地企求雄辯的聲譽,懷著最不人道的怨毒攻擊仇人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注意著不要一時失口,說出“interomines”,①但絕不想到,由於內心的怒火,能把一個人從人群中剔出去。
①按omines字首漏去吐氣音H;“interhomines”義為“在人們中間”。
十九
我童年時可憐地躺在這些風尚的門口,那裡是我鏖戰的沙場,那裡我更怕違犯文法,不怕因自己犯文字錯誤而妒忌不犯錯誤的人。
我的天主,我向你訴說以往種種,並向你懺悔我當時獲得讚揚的往事,而當時我的生活標準便是使那些稱道我的人滿意,我尚未看出垢汙的深淵,“我失足於其中,遠遠離開了你的雙目”。②
②見《詩篇》30首23節。
在你眼中還有什麼人比我更惡劣呢?由於我耽於嬉遊,歡喜看戲,看了又急於依樣葫蘆去模仿,撒了無數的謊,欺騙伴讀的家人,欺騙教師與父母,甚至連那些稱道我的人也討厭我。我還從父母的伙食間中,從餐桌上偷東西吃,以滿足我口腹之慾,或以此收買其他兒童從事彼此都喜愛的遊戲。在遊戲中,我甚至挾持了求勝的虛榮心,住往佔奪了欺騙的勝利。但假如我發現別人用此伎倆,那我絕不容忍,便疾言厲色地重重責備,相反,我若被人發覺而向我交涉時,卻寧願飽以老拳,不肯退讓。
這是兒童的天真嗎?不是,主,不是,請許我如此說,我的天主。因為就是這一切,從對伴讀家人、老師,對胡桃、彈子、麻雀是如此,進而至於對官長、君主,對黃金、土地、奴隸也就如此;隨著年齡一年一年伸展,一如戒尺之後繼之以更重的刑具。
因此謙遜的徵象僅存於兒童的嬌弱:我們的君主啊,你說:“天國屬於此類”,①即是此意。
①見《馬太福音》19章,14節。
二十
但是,主、萬有最完備最美善的創造者和主持者,我們的天主,即使你要我只是一個兒童,我也感謝你。因為這時我存在,我有生命,我有感覺,我知道保持自身的完整,這是我來自你的深沉神秘的純一性的跡象;我心力控制我全部思想行動,在我微弱的知覺上,在對瑣細事物的意識上,我欣然得到真理。我不願受欺騙,我有良好的記憶力,我學會了說話,我感受友誼的撫慰,我逃避痛苦、恥辱、愚昧。這樣一個生靈上,哪一點不是可驚奇、可讚歎的呢?但這一切都是我天主的恩賜,不是我給我自己的;並且這一切都是良好的,這一切就是我。造我者本身原是美善,也是我的美善,我用我童年的一切優長來歌頌他。
我的犯罪是由於不從他那裡,而獨在他所造的事物中、在我本身和其他一切之中,追求快樂,追求超脫,追求真理,因此我便陷入於痛苦、恥辱和錯謬之中。我感謝你、我的甘飴、我的光榮、我的依賴、我的天主;感謝你的恩賜,並求你為我保持不失。你必定會儲存我,而你所賜與我的一切也將日益向榮;我將和你在一起,因為我的存在就是你所賜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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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編:gouwanying發信站:愛思想(http://www.aisixiang.com),欄目:天益學術 > 哲學 > 宗教學本文連結:http://www.aisixiang.com/data/98462.html文章來源:奧古斯丁著,周士良譯,《懺悔錄》,商務印書館,1963年首版,1996年重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