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倪瓚的生平,鄭昶在《中國畫學全史》中作了如下簡述:“明初,被召不起,人稱無錫高士。山水不著色,亦無人物,枯木平遠竹石,景以天真幽淡為宗,稱逸品,為元季大家。生平不喜作人物,亦罕用圖章,故有迂癖之稱。”
倪瓚乃是元末明初時的人物,然後世將其與黃公望、王蒙、吳鎮並稱為元代繪畫四大家。就性格而言,倪瓚也屬於狷介一類,與另外三家有著相似之處。鄭昶在《全史》中又寫道:“家故饒於資,輕財好學,嘗築清秘閣,藏古書畫於中。攻詞翰,皆極古意。書從隸入手,翰札奕奕有晉人風氣。性狷介好潔,極類海嶽翁。尤喜自晦匿,至元初,海內無事,忽散其資給親故,人鹹怪之,未幾兵興,富家悉被禍,而瓚扁舟獨坐,與漁夫野叟混跡五湖三泖間,又類天隨子。”
《幽澗寒松圖軸》故宮博物院藏
就性格狷介而言,鄭昶認為倪瓚跟米芾類似,然而倪瓚的灑脫似乎遠在米芾之上,並且倪瓚雖然是一位畫家,卻對社會有著清醒的認識。在元至元初年,雖然天下太平,但倪瓚已經預感到天下將要大變,於是散盡家財乘桴於海,那些親朋故友突然間得到了倪瓚的大筆饋贈,當然欣喜異常。後來沒過多久就趕上了元末兵燹,富人們紛紛倒黴,只有倪瓚依然悠閒地浪跡於扁舟之中。
可能正是因為倪瓚的人生閱歷,以及他對世事驚人的預見性,使得他的繪畫表現出前人未曾有過的面目。關於倪瓚的繪畫風格及其水準,明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迂翁畫在勝國時可稱逸品。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歷代惟張志和可無愧色,宋人中米襄陽在蹊徑之外,餘皆從陶鑄而來。元之能者雖多,然承稟宋法,稍加蕭散耳。吳仲圭大有神氣,黃子久特妙風格,王叔明奄有前規,而三家皆有縱橫習氣,獨雲林古淡天真,米痴後一人而已。
《梧竹秀石圖》故宮博物院藏
董其昌稱倪瓚繪畫的水準為“逸品”,而逸品是怎樣的等級,董其昌引用了前人的話,稱逸品比神品還要高。對於元四家的風格,董其昌還用簡潔的語言予以了點評,而後總結出:只有倪瓚的繪畫風格具有“古淡天真”,其餘三家都達不到這樣的境界。董其昌甚至進一步說,在倪瓚之前,僅米芾有這樣的風格,米芾之後則唯有倪瓚了。
董其昌為什麼把倪瓚的繪畫歸為逸品呢?其實,不僅是董有這樣的看法,後世也大多對倪瓚的畫有著這樣的歸類,究其原因所在,應當是本自倪瓚說過的兩段話,第一段話出自倪瓚給朋友張以中所繪竹子上的題記:
以中每愛餘畫竹,餘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塗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僕亦不能強辯為竹,真沒奈覽者何,但不知以中視為何物耳。
《容滕齋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張以中偏愛倪瓚所繪之竹,多次讓倪瓚畫這個題材,而倪瓚也確實有這樣的偏好,他明確地說自己喜好畫竹的根本原因,乃是為了抒發胸中的“逸氣”,所以他不在乎自己所畫之竹呈現出的形象與實際植物是否相像,即使別人把他畫的竹子看成了麻或者蘆葦,他也沒有興趣跟對方去爭辯。
瓚比承命,俾畫《陳子桱剡源圖》,敢不承命唯謹。自在城中,汩汩略無清思,今日出城外閒靜處,始得讀剡源事蹟。圖寫景物,曲折能盡狀其妙趣,蓋我所不能。若草草點染,遺其驪黃牝牡之形色,則又非所以為圖之意。僕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近迂游來城邑,索畫者必欲依彼所指授,又欲應時而得,鄙辱怒罵,無所不有,冤矣乎。詎可責僧人以不髯也!是亦僕自取之耶?
倪瓚撰《倪雲林先生清閟閣詩集》六卷附集二卷 民國六年木活字印本
倪瓚的這封信中又說了類似的話:“僕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在這裡倪瓚又談到了“逸”字,並且強調繪畫不要講求形似,只是草草幾筆,能夠讓自己快樂就可以了。
對於倪瓚的這番論述,後世評價呈現出針鋒相對的兩極態度。李德仁專有一文研究倪瓚的逸氣,該文的題目為《倪瓚逸氣說及其源淵與美學義蘊》,對於倪瓚在《答張藻仲》一函中的所言,李德仁評價說:“這裡所謂‘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亦是‘逸氣’說的繼續申述,他的藝術創作,不願像宋人傳統那樣‘圖寫景物,曲折盡狀其妙趣’,他所追求的是‘草草點染,遺其驪黃牝牡之形色’的創作道路。”
接下來,李德仁在該文中引經據典,從《說文解字》對“逸”字的解釋講起,而後引用了《左傳》《國語》《論語》《後漢書》《三國志》等等大量歷史典籍中對於“逸”字的不同使用方式,以此來說明唐代所提倡的“逸品”乃是本自《梁書》中所載梁武帝的所言:“六藝備閒,棋登逸品。”而到了盛唐,張懷瓘在其所著《書斷》和《畫斷》兩書中,首次把書畫作品分為神品、妙品和能品。而晚唐朱景玄在其所著《唐朝名畫錄》的序言中,在張懷瓘的三品之外又添加了逸品。
倪瓚撰《倪雲林先生詩集》六卷 明萬曆十九年倪程刻本,卷首
然而逸品與另三品相比是高還是低呢?朱景玄沒有明說。到了五代、北宋時期,黃休覆在《益州名畫錄》中第一次將“逸格”列於“神”“妙”“能”三格之上。其在該錄中稱:“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矩於方圓,鄙精研於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於意表。故目之曰逸格爾。”
李德仁先生經過這番梳理,而後得出的結論是:“對於‘逸’的崇尚,魏晉時代是第一個高峰,晚唐五代可以說是一個重要的過度時代,元代則是在藝術領域幾乎超越魏晉的第二個高峰。在元代這個高峰期中,倪瓚是最為典型的代表。”
早在清初,大畫家惲壽平在《南田論畫》中就對“逸品”給予了很高地讚譽:“逸品其意難言之矣。殆如盧敖之遊太清,列子之御洽風也。其景則三閭大夫之江潭也。其筆墨如子龍之梨花槍、公孫大娘之劍器,人見梨花龍翔,而不見其人與槍劍也。”
倪瓚撰《倪雲林先生詩集》六卷 明萬曆十九年倪程刻本,卷三
對於倪瓚的這兩則畫論,潘天壽在《中國繪畫史》中作出了這樣的評價:“元人對於繪畫,全以寄興寫情之意旨,以求神逸氣趣之所在,與宋人之以理意為立腳、以求神情氣韻之所到者殊有不同。故元人作畫之態度,對於有合物理與否,既每不屑顧及;對於形似之追求,尤為反對。此種斷片之論畫殊多,如倪雲林雲:餘畫竹……。”
潘天壽首先總結了元人繪畫的總體特徵,而後將元畫、宋畫進行比較,以此顯現兩者之間的不同。他明確地說,元人反對形似,而後引用了倪瓚的題記,對於這段題記,潘天壽只是作了客觀地描述與總結,未置臧否。而周積寅在《倪瓚繪畫美學思想》一文中先引用了倪瓚的這兩則畫論,接下來又引用了多家不同角度對於倪瓚這段話的評論,除了潘天壽的那段論述之外,還引用了溫肇桐的評語:“總的說來,倪瓚是反對藝術上的自然主義才這麼說的。”而胡蠻在《中國美術史》中則稱:“他的藝術理論也是主觀主義的。”
倪瓚撰《清閟閣全集》十二卷 清康熙五十二年曾培廉城書室刻本,書牌
閻麗川在《中國美術史略》中對倪瓚的這種不求形似的繪畫風格持批判態度:“試看這種精神貴族老爺的傲岸態度,試聽這種蘇、米以來‘不求形似’的遊戲腔調,加上‘寫胸中逸氣’的自我表現和‘聊以自娛’的自我欣賞,如此高逸,不可容忍。”黃純堯在《中國美術史》(油印本)中的觀點則較為折中:“從他的理論本身來講,問題是存在的:一,把形似和抒胸中逸氣對立起來;二、繪畫的目的僅僅在於自娛;三、把形似拋棄,是蘆是竹都不管。這些不正確的地方對後世某些文人畫家留下不良影響。但是倪雲林的畫並不像他的理論那樣——不求形似,因此深受後世推重。”
那麼究竟應當怎樣看待倪瓚這種不求形似的繪畫風格?俞劍華在《中國繪畫史》中作了如下的比較:“王蒙以繁複勝,倪瓚以簡潔勝,王蒙之境不易到,倪瓚之境尤不易到。因王蒙尚可以人力到,而倪瓚則人力彌工彌遠,非天資清高,無一毫塵俗氣者,未易著筆。”
倪瓚撰《清閟閣全集》十二卷 清康熙五十二年曾培廉城書室刻本,卷首
在這裡俞劍華拿倪瓚跟王蒙相比,而後得出結論:倪瓚的水準高於王蒙。既然如此,倪瓚的高明之處在哪裡呢?俞劍華又在該專著中寫道:“因倪瓚之畫,雖由董源築基,但其目的非以作畫,只為寫其胸中逸氣,畫之似不似,並不在注意之列,真可謂主觀之畫,而表現個性最強烈者也。後人無此逸氣,強欲學之,其何能濟?”
俞劍華也講到了倪瓚的逸氣,但他說倪瓚的繪畫不是為了畫而畫,他只是想抒發自己胸中的逸氣,所以畫面所呈現的影象是否與實物相符,倪瓚完全不在意,所以他認為倪瓚的畫可以稱為主觀之畫。也正因為如此,倪瓚的畫風他人難以模仿。既然如此,那倪瓚的繪畫水準可否稱為古代的大家呢?俞劍華在文中給出了否定的答案:“惟其畫,佈置單純,樹石寥落,房屋稀少,人跡絕無。雖有幽淡清遠之趣,終乏豐富變化之妙,如小家碧玉,非不楚楚可人,究嫌無大方氣象,是名家非大家也。”
至少俞劍華認為,倪瓚的畫風雖然很獨特,然而缺少變化,畫面中無法呈現大家氣象,所以俞劍華認為倪瓚應屬名家而非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