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又稱《呂覽》,為戰國末年秦相邦呂不韋召集門客所編,成書之日呂相曾高調地將全書謄抄整齊並懸掛在首都咸陽城門(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宣告但凡“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可謂大手筆、好魄力。只是懸賞的物件乃“諸侯遊士賓客”,相當於昭告天下,而非《大秦賦》裡一臉賤兮兮地在城門口跟眾大臣顯擺。
話說當年呂不韋憑藉“奇貨可居”的神奇操作從一介商賈一躍成為大秦帝國的二號人物,朝野唯唯是諾、外邦真相交結,心態瞬間高到要爆炸,這一點可以參考鷹醬家的懂王。劇集中在秦王光環的籠罩下各派勢力都能夠改邪歸正,秦國廟堂純潔如白蓮花,這顯然違背了人性,對於呂不韋而言既要爭權奪利,“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的名言也必須去實踐。
但怎麼顯擺呢?至少養客是必須的,前呼後擁的感覺簡直不要太爽。更何況戰國四公子個個名聲顯赫,唯強秦乏善可陳(以秦之強,羞不如),親自出馬扳回一城倒也無可厚非。
史載呂不韋“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首先在數量級上迎頭趕上,而不同於平原君門下的鋒芒說客(毛遂)、薛公豢養的雞鳴狗盜之徒、信陵君那幫一言不合就開打的死士摯友以及不知道為什麼養人的黃歇,極具政治頭腦的商人呂不韋很快開闢了一條超越的蹊徑--來一次名垂史冊的著書立說:敢笑我賤商,便要立個超級牌坊!
從《呂覽》的思想成就和涉獵面之廣來看,《大秦賦》中到齊國稷下學宮高薪挖人當是事實,畢竟除此之外天底下哪有如此之多而專的大才呢?但換句話說,呂不韋就是個掛名的主編。
在今天來看,“一字千金”不僅僅是嘚瑟,也是徹頭徹尾的炒作,而這恰恰是商賈之長,《呂覽》和呂不韋的大名瞬間遠播,至於天下人是否識趣並不重要。
“凡十二紀者,所以紀治亂存亡也,所以知壽夭吉凶也,上揆之天、下驗之地、中審之人,若此,則是非可不可無所遁矣。”--《呂覽.序意篇》
呂不韋在總序中告訴世人此書無所不包,古今第一,可見是相當滿意,《大秦賦》裡他希望嬴政拿去當治國方略的橋段也並非無稽之談,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千古一帝還是如“六世餘烈”般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法家。
那麼,這部“一字千金”卻被幹兒子拋棄的鉅著,究竟有多少含金量呢?
人雖然飄了,書卻是有好好編的,《呂覽》共二十六卷,一百六十篇,二十餘萬字,是先秦鉅著中最長的一本,自定義為黃老道家名著,《漢書·藝文志》等則將其列入雜家。此書以儒家學說為主幹,以道家理論為基礎,以名家、法家、墨家、農家、兵家、陰陽家思想學說為素材,可謂集先秦各家之大成,熔諸子學說於一爐。
那麼,“天地萬物古今之事”難道不是一鍋雜燴嗎?後人褒之貶之,都因於此,或認為它融各家為一家,“大出諸子之右”(高誘語),或以為“不足以成一家言”(梁啟超語),視作了雜貨鋪。
PS:此處省略五百字的評價,筆者雖然認真讀過,卻無力超脫前人的珠玉,亦不願藉助網路自欺自人。
個人認為不錯,至少邏輯精密,渾然一體,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有組織按計劃編寫的文集,不乏可圈可點之處。比如說儒家“孔墨之弟子徒屬充滿天下,皆以仁義之術教導於天下,然而無所行。教者術猶不能行,又況乎所教?”(《有度》),意思是說儒家學說雖好,可惜孔門弟子都做不到,又談何推廣呢?將原因則定義為背棄了人之本性,又可謂一語中的!
▲韓非子的法勢術三連,恐怕各位吃不消
對於法家,《呂覽》承認“必同法令,所以一心”的重要性和“事易時移,變法宜矣”變法的必要性,卻激烈批判了法家“慘礉少恩”的一面,於《韓非子》的種種陰謀權術亦拒斥不取。
種種切中要害,取精去糟,我們可以理解為呂不韋試圖集百家之長來構造最佳的治國方略,其“五蠹”之一(工商)的出身更不會獨尊法家而自絕後路,廢除商鞅制定的人頭考功之法便是明證。
呂不韋甚至想以此作為大秦統一後的意識形態,可惜嫪毐事發,貶斥封地,雄猜而氣盛秦王斷不會允許失勢相邦依舊成為大秦帝國的思想教父,《呂覽》因此也從管理類變成了古典文獻,哪怕哄鬼的“禪讓”都三番五次登臺,也從無一人將其奉為治國圭臬。
既然沒登堂入室過,自然也就難以跟孔孟並立,其另一個聲名不顯的原因則在於其雜且各有褒貶,後世留有香火的法儒道三家皆不視其為本門經典,亦在千餘年科舉大綱之外,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流量不夠。
但不顯並不代表不見,今天許多耳熟能詳的成語和典故,比如刻舟求劍、掩耳盜鈴、涸澤而漁、視死如歸以及“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等都出自《呂覽》,也留下了“察己則可以知人,察今則可以知古”和“欲勝人者必先自勝;欲論人者必先自論;欲知人者必先自知”等至理名言,怎麼看都有一讀的價值。
▲透過身份認證的先秦古籍並不多,《呂覽》便是其一。
《呂覽》還有一個無心插柳的歷史意義,由於大秦相邦的實力和“千金一字”的炒作而在當年被抄錄無數,因此躲過了焚書大劫和秦末戰亂並流傳至今,後人方得以一窺究竟。它恰恰儲存了不少古代的遺文佚事和思想觀念,兼具文學、思想和歷史的三重價值,從百家爭鳴的年代穿越至今,竟然真的體現了一字千金的內涵。
再次回到標題,筆者就不摳字眼了哈,《呂覽》其實有一個很明顯的問題,請往下看。
齊之好勇者,其一人居東郭,其一人居西郭。卒然相遇於途,曰:“姑相飲乎!”觴數行,曰:“姑求肉乎?”一人曰:“子,肉也;我,肉也。尚胡革求肉而為?於是具染而已。”引抽刀而相啖,至死而止。--《呂氏春秋·當務》
“割肉相啖”的故事大家都不陌生,其結論“勇若此,不若無勇”也沒毛病,但是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愚蠢之人呢?即便此例為真,奈何《呂覽》通篇都如此誇張,你還會能一直信嗎?
翟人至,及懿公於榮澤,殺之,盡食其肉,獨舍其肝。弘演至,報使於肝畢,呼天而啼,盡哀而止,曰:“臣請為襮。”因自殺,先出其腹實,內懿公之肝。--《呂氏春秋.忠廉》
養鶴的衛懿公被翟人吃得只剩下一副肝臟,大夫弘演便剖腹並自取內臟,以身為槨安葬了君王,這事的確挺感動的,但問題是有人做得到嗎?
▲父善遊,其子必善遊,天底下有這麼蠢的人嗎?
其他諸如循表夜涉和引嬰投江等故事也都是匪夷所思,或許你會說,寓言重在寓意,何必揪著故事不放?此言有理,但筆者讀過的先秦文獻唯有《呂覽》整體造型如此誇張,許多事例全然不似正常人類所為,難道不奇怪嗎?
思前想後,原因可能還在作者們身上。全篇二十萬字說少不少,但就跟往雜誌社投稿一樣,競爭關係始終是存在,該怎麼辦呢?自然是怎麼吸引主編眼球便怎麼來了。這也導致《呂覽》整體風格堪稱天方夜譚,寓言故事聽聽就罷了,很多有名有姓的事例之真假也要靠後人來分辨。
但既然故事都有貓膩,其寓意的說服力是否也要打個折扣呢?這也許是當年尚且純真的華夏先民所未曾想到的,而筆者之淺見也僅供參考吧。
至於標題所問之答案,建議大家重讀一下古文《鄒忌諷齊王納諫》,關於“我孰與城北徐公美”這個送命題,妻妾客分別因“私我”、“畏我”和“有求於我”而不說實話,倒是讓鄒忌頓悟了治國大道。同理,老呂同志偌大的大秦相邦身份擺在那裡,同僚、臣民和外客如何看待這個問題也就不言而喻了,只是不知道呂不韋有無那份自知之明。
總之,一個飄了的相邦帶領一大群門客試圖書寫治國大道以獻君王,前者被罷相一年後被逼死於封地,後者作鳥獸散亦不曾留下一人之名號,唯獨留下一部後人樂讀的經典,倒也不失為天意冥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