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書劍滯京華,路有招魂黃榜掛。飄零空負蓋世才華,老儒生滿腹牢騷話……”這動人的唱腔伴著琴瑟悠揚,一曲“紫釵”佳話正徐徐道來。
戲子入畫,一步一婉轉,戲臺之上,容光煥發,時而嫵媚妖嬈,時而玫瑰鏗鏘。她跪過“長生殿”,踏過“西廂房”,也夢過“遊園景”。她是觀者眼中的星月,分外奪目。韶華飛逝,她成了戲臺之下的白髮老婦,但風韻依舊。她獨走人生,僅戲相伴,說是孤獨卻也幸福。細觀眉眼,可得三分未完的兒女情長,餘下七分盡是對戲曲的熱愛與執戀。
她說,年少時木臺之下聽角兒哼曲兒是她最大的樂事。臺上的花旦,胭脂粉黛,只可遠觀,那小生,俊朗軒昂,亦是遙不可及。那時,人們都愛聽戲,也都愛唱戲,可沒幾個能真正唱得上臺的。她也識過幾年字兒,戲文裡的字也能認個遍,鄉里的戲班識得她這塊料,聽其哼來名曲《蘇三起解》:“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說不上驚世駭俗卻也令眾人拍案叫絕,小小年紀,嗓音如此乾淨澄澈,加以培養,日後必成大角兒。
那年,她九歲。
後來,她知曉“梨園世家”的薪火相傳,懂得“千斤話白四兩唱,三分唱唸七分作”的準則,通習戲藝常理。七度春秋,四處飄零,是一章章戲文唱詞陪她走過整個少年時代的酷暑寒冬。她等,她盼,等有朝自己可成出色的臺柱,盼一日自己能是耀眼的花旦。她忍,她不屑,忍眾人的嘲諷戲謔,不屑同伴的冷眼鄙夷。就這樣,七年的臺下“偷習”,紮實了她的“四功五法”,本就得天獨厚的嗓喉再加“五音四呼”的自我苛求,使她成了小小草臺班裡唯一一個能哼得來《思凡》名段的戲子。
七年,她等到了。
那天,聽罷她低吟的《思凡》,班主便定了心讓她任當晚的正旦。她至今仍清晰地記得,班主親捧班裡存新已久的素青褶子衫,十分鄭重地告訴她:“ 今天開始,你就是咱草臺班的柱子啦!”她欣喜,她用年少的一腔熱愛與執著,去等,去盼,終是在這小小戲臺上展了喉,露了面。當然,初任旦角兒,免不了幾分羞怯,可一開嗓,全場啞然無聲。只聽得“西子湖依舊是當時模樣,看斷橋,橋未斷,卻斷了柔腸……”眾人將目光齊聚於臺上那青衣戲子,見女子面若含粉桃花盛,甜潤清脆的唱腔不知引了鄉民們多少隻慣了“俗氣”的耳朵,拂著飄逸的袖角裙褶,踩著綺麗穩健的碎步,真似一隻初翔的青鳥,把那小生愣的驚了神。那晚,和著胡琴鑼鼓,隔著對面的小生,她形神兼具地唱完了那曲《斷橋》。
那年,她十七歲。
喜歡她的人越來越多,她的名聲也越來越大,這戲也不只唱給父老鄉親了,她唱得不亦樂乎。從最初的《玉堂春》到柔媚婉轉的《貴妃醉酒》再到情深味綿的《西廂記》,她唱出了只屬於自己的韻味。
她未觸過紅塵,不近世俗,眼中只有戲臺。奈何,因她長著一張招人的臉,又有一副惹人的嗓子,便贏得眾公子的愛慕。每至收到他們的情語素箋,讀罷便答:戲子入畫,一生天涯。待夜深人靜,脫去雀翎戲裝,卸下胭脂唇紅,她也會對著鏡面喃喃自語:“倘真要伴戲一生,不婚不嫁麼?”“ 也罷,如戲文所書:道不盡紅塵奢戀,訴不盡人間恩怨。那三分情長,不求也可,紅塵輾轉,到頭來,苦得還是自己,活到哪兒,唱到哪兒。”
那年,她十九歲。
恰如曲中唱:學得來“一天星斗煥文章”,不枉了“十年臺下無人問”。是啊,從年少的捏筋練嗓到而今的字正腔圓,十年的戲心,從未更變。她愈發勤奮,想要窮盡一生去愛這古戲,見她臺上柔戲唱腔婉轉細膩,衣袂翩翩,著實詮釋了戲曲“三分扮相,七分眼神”的要義;哭戲聲腔顫實可別,感情真實,一曲下來眾座皆泣,深刻領會了“戲無情不動人”的內涵。臺下,站如孤松,腰柔背直;語似黃鸝,清脆優雅。朝練“五音四呼”,暮習“四功五法”。年華流逝,她的戲藝已精湛至爐火純青,成全城獨樹一幟的名旦。
當然,戲行有“好花得綠葉襯,好角得眾人扶”,一出好戲,要想把人唱醉須得戲臺上下的合力共擁。同她搭檔的小生亦是自幼習戲,有師有同門,扮相俊美,唱腔也是收放自如,付予戲上辛苦不比她少得幾分。時日久了,兩人眉目之間難免生出幾許愛慕之意。小生主動示愛,不料她仍答:戲子入畫,一生天涯。
愛又如何,慕又如何,沒有誰能真正陪自己看盡紅塵,唯得“戲”字,可忠己一世。旁人都論她:“難不成已痴戲成魔,不通人間煙火情味,果真畢生只付於戲臺之上嗎?” 是的,她用盡了一生去愛戲,至死不渝。戲臺上龍套三日一換,生旦久駐,可畢竟人都是視覺動物,聽覺上再怎麼驚豔,總會有厭了的時候,總得有些個新鮮人物來補上所謂的“慣”吧 !
恰如曲中唱詞:似水流年等閒過,如花美貌何處尋。就這樣,她任了數年旦角,在戲臺上留下了多段秀美佳話。最後一場旦角的戲,她已記不清是何時在何地演的哪一齣了,她只記得戲中二胡聲委婉淒涼,板鼓聲抑揚頓挫,應著樂調,撩起柔軟的綠紗水袖輕拭眼角的淚珠。她說那齣戲是多年來最不走心的一出,也是唯一一次因動了“戲外情”而落淚的。
那時她三十有餘,離了戲臺,摘了雀翎,棄了“旦”名,但她依然唱戲,說過的“一生愛戲,唱戲一生”又怎能順應人潮,忘了誓言。
她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帶著數年的積蓄,默聲淚別那個因她而名的班子。其實,她大可不必如此,憑著她的功底,做不成花旦,倒也能佔著一角兒在臺上繼續唱下去。但她並不想如此,她不甘被囚於此地,她嚮往外面紛雜無奈卻又精彩絕倫的世界。因為,在這兒她見過太多悲喜交加;離開這兒,或許是她忘記過去,重新開始的最好辦法。
大城市裡的生活實比小地方強得太多。她一身素色棉衣,裡著滿腹才藝,在繁華深處的闌珊之中尋了個住所。恰逢秋末冬初,院子東南角的那棵柿樹上還掛著兩隻紅柿,她想,它們大概還不想那麼早離開那屬於它們的天地吧。這偌大的庭院,僅她一人,若換了旁人怕是怎麼也不敢入住留宿的,更何況還是個女人。可她就喜這樣,清靜無人擾。
異地,初夜,伴著清冷的月光,她唱起了“悲歡聚散一杯酒,南北東西萬里程,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她不知道自己究意是喜還是憂。轉身,熱了一盞清酒,細酌下胃,好似明瞭一切。夢裡,她看到了自己與離世多年的母親同臺和曲,那場景是時久未見的溫馨。可畫面一轉,見母親將兩股水袖系成一道,套掛在戲臺妝柱上,面帶微笑對她說,好好活下去,好好唱戲……她驚起,這一幕已伴她幾十年,究竟何時才能將母親終前的囑咐完成。她迎著對窗傾灑而下的月光,獨坐至天明。
她不曉得這兒的人是否聽戲,可不管怎樣,總得營生些什麼來支撐一個人的柴米油鹽吧。追著初綻的霞光,她開始了嶄新的一天,因為她要好好活下去,好好唱戲……在車伕的引領下,她購來了不少鞋料、布匹和針線,外加一隻用來解悶兒的鸚鵡。
在班裡時,她也是繡過飾花、縫過素衣的,不過令人讚歎的還是她扎得那一手好布鞋,樣式、舒適度可謂老少皆宜。從此,深巷之中便有了這樣一位繡花縫衫,扎鞋唱戲的婦人。
她早晨練戲,贈給清風朝霧,早霞晨露;白天哼曲兒,哼給前來取衫提鞋的陌人;晚上唱戲,唱給曉月遠辰,青鳥晚霜,同時也唱給母親唱給自己……這樣的生活,數十年如一日,但她從未覺得厭倦,甚至曾想,就這樣於深院之中了卻餘生也未常不是一件幸事。在獨處的這些年歲裡,她閱盡了時代變遷,躲過了那個十年,也見證了日新月異,但不變的是內心深處對戲藝的熱愛與追求。
那時,她已逾花甲,但她仍會對鏡梳巧妝,身著繡花裙,唱上幾曲,雖說沒了從前清爽婉麗的腔喉,可那顫音依然可繞樑三日。
夕陽斜鋪,灑進老院,一切都是那樣和諧。院外提籠逗鳥的老爺子,別在腰間的收音機傳來悠然的二胡聲,緊湊著琵琶揚琴的樂調,她猛然站起,在菜畦中踩著節拍婆娑起舞,開嗓道:“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一曲《鎖麟囊》恰適她現下的腔調,幽咽厚朴中夾著幾縷滄柔。片刻,曲斷,那人早已聲淚俱下。
罷了,罷了, 她終究還是怕了,她怕的不是孤身一人至終老,怕的是這一身戲藝無人承。母親要她好好唱下去,可她無能,只可唱一世,這才鄱悟,母親給自己取名之義為:傳承戲藝,蔓至千秋。縱然舞過絕佳“虞姬劍”,有過窈窕身段醉貴妃,也不過臺上十年而已,這臺下一世,萬世又當如何。暗思:若想這於戲意志在暮年之後仍存於世,還是須尋個如己一般的少年將這戲藝傳承下去。
次日清晨,趁天色微明,她在巷口攔了輛老夏利,到數里之外的城區廣場去,去尋個少年,來承這一身戲藝。沿著公園溪畔,可見一位白髮老婦,笑迎迎地對下學歸家的少年們說:“孩子啊,要聽戲、唱戲哈,那《牡丹亭》可是醉人呢!……”任她怎麼苦口婆心,過往之人皆不予睬,但她並沒有放棄,繼續追問相勸至餘暉散盡。
尋了幾日,嗓子都生澀了,可還是沒能尋到那個如己般痴戲的少年。她也納悶兒:那些個後生,口中倒也唱著詞曲呢,只不過比古戲裡的樂調歡快些,可內容還是像些老生常談的陳詞濫調呀……
數日後,道上來往的人見之就避,都覺得這老太太怕是瘋了。前些日子還算正常,只絮叨幾句,現在可好,直接唱了起來,今天《玉堂春》,明日《西廂記》,再者《鎖麟囊》。總之,她就是每天變著法兒的規勸路人。可只有她自己清楚:把戲唱出來,說不準這些後生就想通了,來承這戲藝了呢?可事不如人願,她終是沒能等到那想要傳承戲曲藝術的少年,等到的卻是自己將這遺憾落入胸腔,模糊了神智……
後來,她便再未踏出過這庭院,日常在庭院中摘兩把青菜拌著米飯就算是正餐了,但她還是會對鏡梳妝,拂袖起舞,開嗓唱曲,她便如此熬了些日子。
七十三歲時,她帶著畢生的遺憾與失望走了。
院外遛鳥的老爺子說,她走得很體面,為自己梳了精緻的妝容,朱唇雪齒,柳眉明目,左手掐著蘭花指,右手攤著荷葉掌,彷彿一睜眼便又可唱戲了一樣。是啊,這人生再怎麼絢爛華美,總會有謝幕的那天;這樂調再怎麼生動悠揚,也終會有絃斷曲終的那天。人生皆是如此,一個人孤單單地來到這世上,必然也是要一個人孤單單地走,結束了,這一切都結束了……
繞紙菸雲一瞬間,兜轉之中又過了三年。這庭院,早已落滿了灰塵,四角的柿樹,也早已空了軀幹。來收查房屋的政府人員,在臥房的紅木夾櫃中找到了一件青衫,衫中夾了一封信,如此,便揭開了一段被時光掩藏已久的故事:年少時,母親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旦角,招得眾人的愛慕與追求,但我知道,母親眼中只有戲和家,並無其他。可父親終是不信 ,讓母親受盡了委屈與羞辱,使得母親不堪負辱,放下了一切,去往另一個世界。因此我才選擇終身不嫁,因為母親說只有“戲”才可無慾地陪自己一生。
後來我聽了母親的話,傾盡一生,背棄一切,與戲共度朝夕。我承了母親的戲藝,倔強了一生去愛戲、唱戲,不曾想,終了終了,方才徹悟,母親是要我將這戲傳承下去。無奈,這茫茫人海中,竟尋不到一個愛戲的少年,實在是可嘆!
再後來,我的記憶開始褪色,只得在紙上書下這一生戲藝精湛,卻要無徒而終,確有不甘。我記得《戲樓》中有這樣一段唱詞 :演盡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觀遍抑物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我也想讓這戲如江中水,一直緩緩地流著,永不停息。
無奈啊,想到自己也曾攜青衣駐繁都,漂泊了大半生,空負了這滿身才藝,成了孤身老嫗。聽人說,這人生如戲,但戲出人生。確實,人生似戲,一生便是一出,戲源悠長,怎似人生,又豈可一世而終!
罷了,這一世,我錯了,錯在未能完成母親對我的囑咐,未能早些理解母親為我取名的含義。恍惚間,我看到了母親的靈魂正舞著水袖,晃著雀翎,似是在盼夢裡的少年趁著銀鈴未休,載著滿腔熱情來繼這古雅絕倫的戲曲技藝……
殘筆,書於無期。
……
時光翻頁,又是十年,戲館樓前,一少女正痴望著玻璃櫃中的那件素青戲服,近觀,衫上金絲繡線署著七字:無為戲者――程藝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