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每一個喜歡閱讀推理小說的人而言,松本清張一定是一個無法繞開的名字。
但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卻是在東野圭吾的作品《白夜行》裡:
笹原潤三的腳步說不上輕快。他今天本不必出勤。很久沒有休假了,還以為今天可以悠遊地看點書。為了今天,他特地留著松本清張的新書沒看。
因為我很喜歡讀東野圭吾的作品,於是還特意去查詢了一下這個名字,才知道東野圭吾十分推崇松本清張,他曾說:
“松本清張是影響我創作生涯最深的作家。”
松本清張
在世界文壇上,松本清張和阿加莎·克里斯蒂、柯南·道爾被合稱為“世界推理文壇三大巨匠”;在日本文壇,他被譽為昭和時代最後一位文學巨匠。
松本清張出生於1909年,直到1950年才正式開始自己的創作生涯,可謂是大器晚成的作家典型。
1952年,43歲的松本清張憑藉《某〈小倉日記〉傳》獲得第28屆“芥川獎”,從此開始了專業作家的生涯。1957年,他開始在雜誌上連載《點與線》,並由此開創了日本推理小說“社會派”的先河。
在松本清張之前,日本推理小說的主流是注重詭計手法的本格推理。1923年,日本最富盛名的推理作家江戶川亂步在雜誌上發表了《兩分錢銅幣》,推理小說開始受到日本文壇的重視。江戶川亂步也因此被譽為“日本偵探推理小說之父”。
本格推理以邏輯至上的推理解謎為主,通常包含有驚險離奇的情節與耐人尋味的詭計,比如密室殺人、連環殺人、孤島殺人等,而解開謎題的過程一定要符合邏輯。
因此,在本格推理小說中,常常存在有大量的密室、聞所未聞的殺人事件和陷入瘋魔的殺人狂,同時還會有智商超群的天才偵探和抽絲剝繭一般嚴密的推理過程,但這些情節太過遠離讀者的日常生活,逐漸讓讀者們產生了審美疲勞。
松本清張的出現,則將日本推理小說帶入了新高度。在松本清張的作品中,沒有離奇驚險的案件,也不刻意渲染色情和暴力,有些作品中連“負責伸張正義”的偵探也會缺席。更有甚者,在他的部分短篇小說中,連犯罪行為都不會出現。而這些作品的主人公都有一個相似之處,那就是對真相的執著。而這,正是推理小說的精神核心。
比起設計複雜精巧的犯罪詭計,松本清張更關注犯罪背後的心理動機和社會影響,他始終認為,罪惡的根源來自於病態的社會,因此他更注重於描繪時代本身,探究和挖掘人性的複雜性和社會的黑暗面。
和本格推理的“遠離日常”相比,松本清張也更崇尚寫實,作品中的人物彷彿就生活在讀者的身邊,加上文字真實細膩,極具文學性,也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有人說他“以一己之力將推理小說寫進純文學的殿堂”。
松本清張的這種創作理念直接影響了東野圭吾、宮部美雪、森村誠一等社會派作家,對整個日本文藝界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假笑》是松本清張的短篇小說集,共收錄了四個短篇,分別是《虛線的下繪》《過客》《新生》《首相官邸》。
《虛線的下繪》中,落寞畫家的妻子為了給丈夫招攬顧客,終日周旋於各個擔任公司老闆的中老年男性之間。漸漸地,她的妝容服飾開始變得豔麗,行為舉止也日漸嫵媚。畫家心裡對妻子產生了疑心,但又無法當面質問妻子,甚至都無法表現出自己的嫉妒。最終,他落入了因自己的疑心而引發的陷阱裡。
《過客》的主角是一位極具浪漫意識的女性,第一任丈夫去世後,她相親認識了第二位丈夫。儘管第二任丈夫對她呵護備至寬容有加,但她始終心存不滿。為了抵禦生活的空虛,她一直從事兼職導遊的工作,為來自外國的遊客提供英語翻譯。在一次工作中,她接待了一位來自美國的單身女遊客,這位女遊客在旅途中結識了一位陌生男子,還被騙取了財物。經歷了此事之後,她的心理也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
《新生》的男主角則是一位頗有名氣的畫家,因胃癌手術而與女編輯墜入了愛河,因雙方都有自己的家庭,兩人只能小心翼翼地來往,卻還是被畫家的妻子發現了端倪。畫家周旋於妻子與情人之間,疲憊應付,生活也變得一團糟。女編輯與自己的丈夫離婚後不久,畫家在一次交通事故中開車撞死了人,大好前途毀於一旦。而他日思夜想的情人卻在他出獄之前選擇了回到自己的丈夫身邊。
如果說前面三篇有點倫理社會小說的味道,那最後一篇《首相官邸》則更偏向於歷史小說,它以一位見習軍醫的視角,圍繞首相官邸,描繪了“二二六事件”前後普通軍人的所見所聞。“二二六事件”是指1936年2月26日發生於日本東京的一次失敗兵變,日本帝國陸軍的部分“皇道派”青年軍官率領千餘士兵對政府及軍方高階成員中的“統制派”意識形態對手與反對者進行刺殺,最終這次政變遭到撲滅。
在我看來,這四個短篇都算不得是傳統意義上的推理小說,因為它們既沒有犯罪案件也沒有負責偵破案件的偵探或警察。如果不瞭解松本清張和他的創作特色,可能在讀完後腦子甚至會產生一個疑問——這是推理小說?我難道讀了個寂寞?
然而,讀完之後再回過頭想想,慢慢地那種後勁兒就上來了。在《虛線的下繪》《過客》《新生》三篇中,無論是畫家、編輯、翻譯還是家庭主婦,他們都是極為普通的人,過的也不過是最普通的生活。在這些最平常不過的生活中,卻有隱秘的惡在角落裡滋生。
《虛線的下繪》中,讀者跟隨著落寞畫家的視角,去猜測他的妻子是否真的做了不忠之事。但畫家並沒有勇氣去探尋真相,而是任由自己的疑心將邪念放大,最終導致妻子離開了他。至於妻子究竟有沒有背叛他?讀者心中自有答案。
而《過客》中,故事的高潮大概就是美國女遊客被騙取財物的時刻,但松本清張也並未對此進行詳細描述,相反,他反覆刻畫的是女主角在旁觀此事之後的心理變化。人人都向往精彩而厭惡平淡,於是試圖透過旅行來逃離平庸日常,但那些看似美妙刺激的誘惑背後,又包裹了多少陷阱和危險呢?
《新生》的標題和結尾構成了充滿諷刺的反轉,我們甚至無法去指責故事中的男男女女誰對誰錯,因為對錯之間本就沒有清晰的界限。
《首相官邸》則是用一個無名小人物的視角來旁觀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而這個故事能夠引起我共鳴的點在於:在一起重大事件中,有多少人是真正知曉自己在做什麼,而又有多少人是毫無知覺地被操縱的呢?
在人性的洞察力方面,松本清張之深刻令人歎服。或許,在閱讀他的作品時,我們無法體會到解開謎題或懲戒兇犯的快感,但卻能感同身受地體會到故事中的人物在善惡一念之間的掙扎與撕裂,進而喚起我們心頭無限的同情和唏噓。
並且,對於筆下的人物,無論善惡,松本清張都不帶有任何批評和指責,這也是對人性有真正洞察和諒解的作家才有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