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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吶喊》)裡,陳士成科考落榜,第十六回了;掘金不得,也很多次了。一道白光引著他,走出家門,到山裡去,最終,落水淹死。

陳士成因何而死?白光到底是怎樣的光束合成的呢?一曰功名,一次兩次十六次,總是失敗失望,失敗失望懊惱喪氣將如何椎擊這位汲汲於功名者的心呢?一曰金錢,退而求其次,不能貴乃求富,金錢是地裡挖出來的嗎?又是一連串的失敗失望懊惱喪氣,陳士成終於失常。

《紅樓夢》裡的“好了歌”,寫得真好。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再有金錢,再有嬌妻,再有兒孫。陳士成死於名利。天下熙熙,皆為名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為名為利奮鬥的,為名為利所害的,又豈止一個陳士成。

晚讀錢穆《雙溪獨語》篇二〇,如下段落吸引了我:

僅有欲的人生,必感內在空虛;而情的人生,則感內在充實。欲向外,注意未來,遂感外界之無窮,而自己生命則成為渺小與短暫。情向內,乃是一種感覺,一種記憶,一種回味,真實在己,而且常是少少即夠。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一夫一婦,可以百年和好,偕老同穴。因此欲的人生,必向前進取;而情的人生,則待回念保守。人生不能只向前不回顧,亦不能只進取,無保守。懂得回顧與保守,乃知此人生之真實不虛。(《雙溪獨語》九州出版社,291-292頁)

錢穆先生對人生中欲與情、進取與保守的闡述,正如同人們的兩大去處:村莊與都市,村莊需要保守,都市引人嚮往,厭煩了喧囂就回歸村莊,厭倦了單調再奔向都市。無保守無寧靜,無嚮往無繁華。心底裡有村莊在,活得踏實。遠方有都市吸引,人走得有勁頭。又好比太陽和月亮,一個熱烈,一個柔和,陽光正好,你不好好做點正事忙點正業你幹什麼;月華如水,你不養身養神、不平和心性,你幹什麼。

程門問學打動我的直接原因有三:一是程千帆先生《兩宋文學史》(1995年購得)後記中“韶華到眼輕消遣,過後思量總可憐”那兩句詩特別引我共鳴,二是程門弟子莫礪鋒教授的幾本書,三是蔣寅先生的一段話:

我時常慶幸自己選擇了一個世界上最好的職業:每當看到做官的朋友心機算盡,謹小慎微,喜怒隨人,言不由衷,我就會慶幸自己選擇了一個自由自在的職業,不必委曲逢迎;每當看到做生意發財的朋友忙碌不堪,臨深履薄,連吃飯喝酒都變成工作,不得稱心時,我就慶幸自己選擇了一個順適性情的職業,獨往獨來,免於應酬;每當看到退休後的父親閒得無聊,只能以花鳥蟲魚打發時光時,我就慶幸自己的職業永遠沒有退休,可以生命不息,讀書不止。

所以認同這段話,是因為我的職業正適合我的智力、心性。世間萬千美好,唯有青春不老,我可以常常與十六七歲的青春在一起;世事變動不居,經典常讀常新,我喜歡的時候可以隨手翻開。

今年,於國於民,都是艱難的一年,我在微信讀書裡讀了幾百小時書,我希望自己能與更多人一道,與書相伴,走進春天。今年,重新燃起買點書的念想,主要有《魯迅全集》《陳寅恪文集》《叔本華作品集》《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杜甫》《杜甫評傳》等,細細讀的,也是這幾種:魯迅的脊樑,陳寅恪的風骨,叔本華的人生智慧,杜甫的艱難、執著與偉大……讀得最多最勤的,是杜甫,書籍是朱東潤《杜甫敘論》、莫礪鋒《杜甫評傳》、馮至《杜甫傳》、洪業《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杜甫》。書間留下的零星筆記,諸如:

杜甫積極努力想要參與他的時代,想要去建造他的時代,最終,他只是記錄了他的時代。

一個人所以有如此熱情,因為他悲天憫人的偉大情懷。這位偉大的詩人太愛人間,他高貴的情懷決定他不會只為自己活,他只做一個隱士。

年輕時想過這樣一個話題,李白手裡有兩隻石榴,一曰功名利祿,一曰任性自由,李白抓取了後一隻。近些年讀杜甫,認知又有改變:杜甫分攥兩石榴在左右手中,把玩不已,終其一生。不是不願放下,他放不下的是自己的理想,理想高遠,情懷偉大,一生慘淡經營,苦苦追求,得不到又如何?“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也只能這樣理解杜甫的“騎驢三四載”,甚至還可以說,杜甫的一生,都是驢背上的蹇行。

文字,沉睡在紙上;文化記憶,流淌在血脈裡。暮色蒼茫時,有青春;心底灰澀時,有書卷。“人點燈,不放在鬥底下,是放在燈臺上,就照亮一家的人。”人生路上,最好能找到照亮自己的那盞燈、那束光。今年今天今晨,修改這篇文字時,我覺得自己找到了。我知道我找到的,其實是進退有據的人生,雖然膚淺,卻充實,愉悅,值得。

THE END

作者簡介:袁春波,中學高階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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