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曲目單,讓我看到了年輕的大提琴演奏家朱牧的掙扎。
上半場:德彪西的大提琴奏鳴曲、馬斯涅的《沉思》、德彪西的《木偶的步態曲》、波帕爾的《音樂會波蘭舞曲》、貝多芬的《"魔笛"變奏曲》、《冰與火之歌》和徐嘉良的《殤》。
下半場:舒曼的《柔板與快板》、聖桑的《天鵝》、久石讓的《入殮師》、奧芬巴赫的《傑奎琳的眼淚》和《聖母曲》。
假如要將這12首曲目分一分類,大致有三。一類是電影配樂,《冰與火之歌》是美劇《權利的遊戲》中的音樂,而久石讓的那一曲,則是日本電影《入殮師》的主題音樂。一類是坊間流傳度較廣的大提琴作品,像《殤》、《傑奎琳的眼淚》、《天鵝》、《聖母頌》等等。還有一類,是古典音樂文獻中專屬大提琴的經典曲目,如德彪西的大提琴奏鳴曲、舒曼的《柔板和快板》、波帕爾的《音樂會波蘭舞曲》等。
修繕後重新啟用的上海音樂廳,保持著數十年經營"星期廣播音樂會"的門檻,所以,它是上海多家演出古典音樂的音樂廳中唯一不遮蔽移動訊號的。這好像成了一種暗示,只要坐在上海音樂廳裡,我們就不必像在上海交響樂團、上海大劇院和東方藝術中心那樣,想要咳嗽了得使勁憋著;捏著的礦泉水瓶掉在了地上,也不必太在意,於是,"啪啪啪"瓶子掉在地上的聲音,在上海音樂廳舉行的一場音樂會中,總有七八趟吧。
這就給音樂家提出了格外的要求,除了精湛的演奏技巧外,還得想方設法去吸引層次各異的樂迷沉浸到美妙的音樂裡。
朱牧
朱牧,大提琴演奏家、中央音樂學院大提琴系副教授。果然有教師風範,他打破了古典音樂演奏家一上舞臺通常一聲不吭的規矩,而是將話筒擱在腳邊,時不時拿起來給樂迷講解進入剛剛完成或即將演出的作品的路徑。他是多麼想讓樂迷懂得密佈在語言的盡頭——古典音樂裡的哲思,所以,上下半場的第一首曲目他都安排了哲學意味濃厚的經典曲目,我說的是德彪西的大提琴奏鳴曲和舒曼的《柔板和快板》。
1915年,被古典音樂史稱作印象派作曲家的法國人德彪西創作了《d小調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1916年,德彪西這樣解讀這首大提琴奏鳴曲:在創作這部作品的時候,腦海裡一直在上演著著名木偶劇《小丑》,這個小丑,能模仿人世間男男女女的各種表情,也能在瞬間回到小丑本人面無表情的樣貌。1918年3月,德彪西去世。在生命的最後歲月裡,德彪西怎麼會用小丑這一舞臺形象來自喻?大概,回首人生他想到了自己走通音樂道路的不易,以及被人定義為印象派音樂代表、自己又不願接受而在心裡形成的矛盾和衝突。所以,由第一樂章序曲、第二樂章小夜曲和第三樂章終曲組成的《d小調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演奏時長雖只有短短12分鐘,流淌其中的神秘氣氛和變化多端的音樂語言,增添了我們走進這部作品的難度,一曲終了,上海音樂廳裡有些躁動。
可見,朱牧擬定這樣一張曲目單,多麼有道理。當《天鵝》、《殤》和《傑奎琳的眼淚》奏響時,音樂廳裡不安的情緒就會迅速消散,尤其是在朱牧講述過奧芬巴赫的《傑奎琳的眼淚》與英國大提琴演奏家傑奎琳·杜普雷之間的故事後,大家再聽由朱牧來演奏《傑奎琳的眼淚》,無不動情得暗自唏噓。
德裔法籍作曲家奧芬巴赫功成名就後去英國演出。演出間隙,他在倫敦的街頭巷尾閒逛。逛著逛著,驀然聽到悠揚婉轉、如泣如訴的琴聲。琴聲將奧芬巴赫引到一位拉琴女子的身邊,作曲家便默默站在姑娘身邊聆聽起來。看見姑娘注意到了自己,奧芬巴赫便與她閒聊起來,作曲家得知姑娘芳名傑奎琳,喜歡音樂,特別喜歡奧芬巴赫的作品,謝過姑娘後兩個人就別過了。奧芬巴赫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忘了這段偶遇,沒有想到傑奎琳久久盤旋在他的記憶裡。奧芬巴赫想,那我就用音樂把她永久地留下來吧,於是,就創作了單幕歌劇《傑奎琳》。時間流逝,單幕歌劇已被大眾遺忘,但其中的一段名叫《悲歌》的音樂,寫得感人至深實在叫人難忘,後來,有人將其改編成大提琴曲目。或許,改編者覺得叫《悲歌》的作品太多,就將脫胎於單幕歌劇《傑奎琳》的這首大提琴曲,改名為《傑奎琳的眼淚》。奧芬巴赫一定不會想到,100年後一位也叫傑奎琳的英國女子會來重續這段緣分,沒錯,我說的就是英國大提琴演奏家傑奎琳·杜普雷。這位因患肌肉硬化症英年早逝的奇女子,開始演奏《傑奎琳的眼淚》時還非常年輕,這位在演奏時總是傾情投入的演奏家,呈現的演出效果總是叫人潸然,以致,同為大提琴演奏家的匈牙利人斯塔克在廣播裡聽到傑奎琳演奏的《傑奎琳的眼淚》後評價:"像這樣演奏,她一定活不長就"。斯塔特一語成讖,傑奎琳·杜普雷在42歲那年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她留下的《傑奎琳的眼淚》演奏版本,卻成了無法超越的大神級版本。
傑奎琳·杜普雷
朱牧演奏《傑奎琳的眼淚》的現場版,能不能比肩傑奎琳的版本?演奏版本這件事,原本就眾說紛紜,反正,2020年12月19日晚在上海音樂廳,朱牧演繹的12首作品,每一曲都深深地打動了我。
要說整場音樂會12首曲目中我最喜歡哪一首?當然是壓軸的《聖母頌》。節目單告訴我們,這場音樂會的句號是巴赫作曲、古諾改編的《聖母頌》,在朱牧宣佈過他將要演奏《聖母頌》後,等待片刻,我卻沒有等來那熟悉的旋律。在我耳邊響起的,是舒伯特的《聖母頌》。是節目單印錯了嗎?不,是朱牧為我們樂迷準備了一份大禮——他將兩首《聖母頌》編成了一部作品,哎呀,這樣的《聖母頌》,才聽得過癮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