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有人寫詩諷刺孟子,有兩句說“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shuì)魏齊”。孟子滿世界推行王道,但放著周天子不理,整天圍著實力派的諸侯們打轉,這哪是聖人,簡直就是一個煽動叛亂的亂臣賊子啊!亂臣賊子竟然被標榜為聖人,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這兩句詩很有名,因為它出現在《射鵰英雄傳》的一個重要橋段裡:書生氣十足的朱子柳拿孟子的話來諷刺黃蓉和郭靖的親暱,黃蓉氣不過,吟出這樣一首詩:“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朱子柳“越想越對,呆在當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詩的前兩句針對著《孟子》的兩則寓言。寓言有馬腳,禁不住有心人的推敲,這倒不足為怪。最後兩句卻關乎大義,於是朱子柳心想:“只怕起孟夫子於地下,亦難自辯。”
如果孟子真的復生,確實不會為自己辯解什麼,因為他一定很困惑,不明白朱子柳何以啞口無言,更不明白這首詩到底在諷刺自己什麼。很可能在愣了半天之後,孟子會狐疑著說:“難道你要我效忠周天子?那不是讓我做亂臣賊子麼!”
是的,在周代禮制下,孟子如果向周天子效忠,反而會為正統道德所不齒。
社會結構不同,政治格局不同,倫理觀念就不同。
周代是宗法封建社會,逐級分封,逐級效忠,最核心的從屬關係可以概括成一句話:“主子的主子不是我的主子,僕人的僕人不是我的僕人。”如果你是某個大夫的家臣,那麼你的效忠物件就是這位大夫。如果你的覺悟太高,想去向國君效忠,甚至向周天子效忠,那麼你的處境就會是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秦始皇廢封建,設郡縣,從此中國社會的主流結構變成郡縣制。在郡縣制裡,雖然行政結構上可以有逐級負責制,但全國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只能向皇帝效忠。如果你是某位大臣家的總管,你發現這位大臣有某種非分之想,你就有義務向皇帝檢舉。
孟子有這樣一句名言,原文是:“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zhǎng)其長(zhǎng),而天下平。”這是說“平天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要每個人都愛自己的父母,尊敬自己的君長,就足夠了。但人們偏偏捨近求遠、舍易求難。
這話貌似迂腐,但真的說在了點子上。如果孔子能聽到,一定會連連點頭。因為周代的禮樂制度,無數的繁文縟節無非都在維護“人人親其親,長其長”這八個字。不需要你有多少愛國主義情操,不需要你有什麼奉獻精神,只需要你愛父母、敬君長,不需要更多。
那麼,誰是你的君長呢?如果你是家臣,那一家的大夫就是你的君長;如果你是大夫,你們諸侯國的國君就是你的君長;如果你是國君,天子就是你的君長。家臣不必愛國,國君也不該跨過大夫直接支使家臣。在哪個級別就做好那個級別的本分,這就夠了。
如果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話,這說得通,但如果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那麼匹夫的責任也就只是“親其親,長其長”,僅此而已。如果有誰號召匹夫們為國捐軀,那就屬於“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
所以法家很看不慣儒家。
韓非子考察歷史成敗,覺得儒家喜歡的這種政治格局很不好,這會使全國人民心不往一處想,力不往一處使,國家還怎麼富強呢?
儒家和法家的矛盾,其實還不能說是各自給社會開藥方,都覺得自己的藥最靈,而是在核心訴求上就有差異。如果一定要拿開藥方來比喻,那就可以說,儒家開的是營養液,為的是讓病人康復;法家開的是壯陽藥,為的是讓病人“能行”。病人康復之後能不能行,儒家不關心;病人“能行”之後健不健康,法家不關心。
也就是說,法家關心的是富強,儒家關心的是和諧。
今天很多人覺得這兩個目標並不矛盾,但在古代,秦朝就是富強但不和諧的典範:中央的控制力強了,對百姓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國家統一了,也就意味著受苦受難的人無處可逃了。都知道戰亂死的人多,但修長城死的人是不是更多,不好說。戰亂使人顛沛流離,但和平年代了,一會兒幾十萬人北上修長城,一會兒幾十萬人南下開疆拓土,一會兒又把全國富人強制拆遷。就算還有什麼“國際社會”看不慣(當然已經沒有了),也無所謂。
這才叫“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張養浩的這兩句名言是每個人都知道的。值得八卦一下的是,張養浩,字希孟,“養浩”化用《孟子》修心的名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唐朝詩人孟浩然的名字也是從這裡來的,“希孟”的意思是“以孟子為榜樣”。古人的名和字都有呼應關係,看名能理解字,看字能理解名。
話說回來,法家的富強之路雖然看上去不算美好,但儒家的和諧之路也有很大的麻煩。當然,兩者性質不同,前者是搞不好,後者是行不通——道理很簡單,如果你也和諧,我也和諧,慢慢當然也能富強起來,但問題是,如果你在搞和諧,鄰居們全在富國強兵,你能和諧幾天呢?
孟子生當戰國時代,禮崩樂壞已經到了極致,禮樂制度最後的一塊遮羞布也已經被扯掉了。戰國七雄之間,只剩下赤裸裸的弱肉強食。在生死存亡的競爭高壓之下,和諧之路註定是一條死路,這就是孟子之所以處處碰壁的原因。而富強之路就算再不和諧,至少生存機率最高。再說不和諧的代價主要由平民百姓承受,雄才大略的國君哪會在意呢?
是的,從封建到集權,一個很重要的改變就是人情味沒有了。
如果你想對封建社會有一個直觀的感受,可以看看《權力的遊戲》和《唐頓莊園》。領主和領地裡的百姓世代相處,如果哪裡遭了災,領主即便叫不出所有受災者的名字,至少也很清楚他們都是哪家的人,腦海裡能夠浮現出一張張臉龐,甚至記得起這些人的父輩和祖輩。
而在集權社會,如果哪裡遭了災,對於中央政府來說不過是一串傷亡數字和財產損失數字,而地方官幾年一換,天然就有刮地三尺的傾向,反正刮乾淨之後,這片土地,這些人民,和自己再沒有任何關係。即便是清官,也只是憑著理性和責任感做事,很難和當地人培養出多深的認同感來。
從封建到集權,是一個社會越來越冰冷,人情越來越澆薄的過程。
早在春秋後期,就已經出現了集權化的苗頭。諸侯為了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裡不被吃掉,更為了吃掉別人,天然就會有走向軍國主義的強烈動機。要搞軍國主義,就必然多徵稅,多徵兵。要想多徵稅,多徵兵,國君一言堂才最有效率。要想讓國君一言堂成立,逐級效忠的傳統格局就必須拆碎,宗族聚居就要變成編戶齊民。
後來戰國七雄都在走這條路,只不過步伐不一,秦國只是因為歷史包袱最輕,所以走得最快而已。
這也就是說,這個社會註定會更不堪,弱肉強食註定會更激烈,想要倒回周公制禮的和諧秩序註定不可能。哪怕再站出來一百個孟子,弘揚道德,散發正能量,也註定不會有任何收效。退一步說,就算真有收效,那也註定誰信了這套誰先倒黴。
再退一步說,即便有哪位國君比孟子更單純,真心推行孟子的主張,其他諸侯還都約好了不來騷擾,全在一旁看熱鬧,那會怎麼樣呢?那就會發現,在這個和平發展的環境裡,“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說來容易做來難。
這就像今天常有人說:讓房價降下來很容易,只要每個人都堅持一年不買房;讓交通有秩序很容易,只要每個人都遵守交通規則。要讓每個人主動達到一樣的覺悟,主動做出一樣的選擇,除非在特定的年代,有特定的精神領袖出來號召才行——比如聖雄甘地絕食了。
如果我們穿越到戰國時代,收了其他學派的賄賂,要向這位單純的國君進兩句讒言,我們甚至不必搬出這些大道理來論證孟子的不靠譜,我們只要運用慕容世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武功心法,反問一句:“孟老夫子,您自己有沒有‘親其親,長其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