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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冬齡 / Wang Dongling

  飄雪,2007,150×79 cm

  書寫是有著慾望的,既然中國文化是以文字書寫為根本慾望,毛筆的書寫是中國文化的“本根”,書寫意志不過是讓這個本根不斷移動,並非是如同樹根一般的谷底,而是如同德勒茲所言的根莖,是在書寫中不斷移動,不斷解域化,不斷逃逸的。而放棄了毛筆就放棄了這個文化的生命本能,儘管這並不意味著一定要死守中鋒用筆,也並非成為“筆墨中心主義”,而是讓書寫保持活力,這就需要不斷開掘書寫的潛能,擴充套件書法的書寫空間,在“書法”的日常每天的修煉與書法的即興想象創造之間,尋找更為自由與當代的表達空間。而進入現代性,現代性對慾望的解放與肯定,對影象普遍性的訴求,都要求筆墨書寫更為自由,更為開放,挖掘自身書寫的潛能。王冬齡先生的書法在走向當代書寫中,對於書寫慾望的挖掘,對於書法與影像以及字形想象的開拓上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書法,首先是一種字形,一種不斷可以保持變化的字形,書寫性要保持如下三者的共感:字形作為文字的語義,字形作為結體的形式感,以及書法上筆觸或線條的內在張力,如果要拓展書法的當代性,就必須在三者上面共通用力,對三者都有所表現。就如同“意義(sense)”在西方有著三重的“意感”(意義感受):第一是“意義”(meaning),漢字字形有著語義負載,有著語義識別的可讀性;第二是“感受”(sensation),漢字不僅僅是語義,與西方拼音字母文字不同,字形的結體本身還有著純粹的形式感受(如同永字八法所描繪的),象形文字的象形特徵以及裝飾性等等,還可以單純憑文字的形態或影象就可以激發美感;第三是“方向”(direction),漢字還傳達了書寫的生命意志力,是意志力的生命姿態表達與表演,或書寫趨勢的觸感,是延展力量與方向感的純粹表達,在草書那裡尤為明顯。因此文字除了語義傳達,在書寫活動中,文字的純粹形式還有著姿態的方向感,這在書法的用筆中體現出來,“筆勢”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有著新的書寫性,應該可以在上面的三個方面充分展開。王冬齡就是如此層層展開的:保留漢字的可讀性,但放大了字形;對文字字形語義上的想象開拓字形的影象空間;把書法與照片並置平面化,拓展了書法的慾望與材質的表現力。

  王冬齡首先把漢字放大,使之在字形上呈現不同的樣式,儘管傳統在書寫字形上,比如石刻上有著巨大的形體,但是,筆墨紙硯上的書法書寫因為限於案頭創作與閱讀的需要,其實並沒有過大的字型,當然傳統的壁上書有著大字,但又基本失傳了,比如張旭等人的草書。王冬齡把書法的字型放大,而且在日常的即興表演中,試圖回到唐代的那種書寫狀態,字型的放大需要極大的控制力,這需要日常持久的書寫訓練,而在放大之中,筆觸的細節更為可見,讓我們看到了毛筆行走的姿態,而且,也打開了書寫的表演空間,早期書法與表演性的空間不可分開,或者說有著書寫的儀式性,隨著儀式性的消退,書法書寫的公共空間維度也隨之式微了,而在當下有待於再次開啟。王冬齡的大字書寫,有著內在的韌性,在充分消化傳統王鐸與傅山等人的技法,尤其繼承林散之“拖泥帶水”的筆法執行方式之後,形成自己拙樸奇險的書風。對於王冬齡而言,現代的書寫不再是書法,也不是傳統的字型,而是一種書寫出來的“形體”(figure),他自覺命名為“書體”(Calligraphy Style),這是有著想法的:書體,不僅僅是字型(character),不再是傳統任何一種侷限的字型與結體,而是把文字與書法擴充套件為與圖(image),與形象(figure),形式(form),圖式(schema)相關的書寫性字型,這是可能的、在延展中的字型,因此這是有著書法性的“書體”,或者說,有著書寫性的“寫象”:有著混合的影象組合,有著書法性,但已經生成為混雜的影象了!這也正是混雜現代性的最好體現。

  王冬齡 / Wang Dongling

  大慈,2013,墨、宣紙,178×96cm

  隨後則是對書法線條的美感強化,讓“書體”有著時間性,有著春夏秋冬的感受性,有著生死疲勞的自傳性,還有著時代慾望的氣息。

  王冬齡收集了西湖的一些場景照片,因為自己長久生活在西湖周邊,如何讓自己的書法與自然發生關係呢?這依然是回到了書寫與自然的內在關係上,但需要當代的觀照方式。因此,王冬

  齡於 2011 年左右在西湖風景的照片上開始書寫,好像西湖景色就是一幅宋代古畫的畫心,自己的工作就是以不同的墨色在畫心上或者周邊再次題款,題詩,再次題簽,針對不同的風景而書寫不同的字形。有的字形有著繪畫性,比如《雷峰夕照》四個字,“雷”和“夕”字則是古代甲骨文,是象形文字的還原,“峰”和“照”有著原初字形的想象以及山水畫的構圖模擬,讓書法的書寫更為自由而且隨著自己的體會而行走。有的照片如果是冬景,比如《斷橋殘雪》,則以墨色和青色,來襯托照片上的雪意,更加有著古意,體現了筆墨的時間性與季節性,也是書寫之自然性的流露。

  書寫在照片上,是對影象與文字之關係的新表現,讓傳統繪畫的“詩書畫”再次以新的視覺感知統一起來,書法本來要麼是獨立的,要麼依附於繪畫,現在,透過攝影照片,書法反而成為主導,儘管我們並不充分去閱讀照片上的文字與書法,但是篆書,行草等等的不同字形與照片景色的合理搭配,還是恢復了一種古老的觀看方式:如果西方是以視覺的可見性與不可見性之間的張力為主,中國傳統藝術是以可讀性或感發性為主,強調閱讀性,那麼,王冬齡的這些攝影作品,則很好地把傳統文字書法的可讀性與書法影象化的可視性結合起來了。這在他接續擴充套件的《書體·自敘帖》上進一步實現出來,在自己的系列照片上題寫自己對書法的理解,這個帶有“自畫像”的自我表白,與懷素《自敘帖》的觀念對應,在紅色的照片上,黑色的字型覆蓋了面孔,但是在交錯中,似乎這是筆墨書寫本身在傾吐自己的故事,是書寫本身在傳達王冬齡自己所言的“毛筆提按的線條律動”,並且讓宇宙人生的玄奧與困惑,得到了印證,乃至於解脫。因為“書法就是萬物之靈,是精神意境的雪泥鴻爪。”這也是寫象的開始:在自己的照片形象上開始書寫,是自我塗抹的書寫,這在自己生命年歲的系列照片上,從兒童到當下的照片系列上,寫下了“人生苦短……藝術常青”等字樣,一個字都對應於一張照片,似乎面孔的影象被文字的影象所取代,對於一個現代書家或者“寫家”而言,“文字”生成為自己的生命形象了!

  這才有進一步擴充套件了“書體”的裸露慾望性,這是在裸體照片上的書寫,隨意選擇期刊上的不同裸體圖片,然後在上面題寫不同的文字,這些文字與圖片有著內在關係。

  當裸露的身體疊加為“十字形”時,旁邊的文字有著對此的迴應與思考,要求自己冷靜,以及如何保持希望;當照片是裸露的中國式女性背影時,書體題寫的則是《大學》與《中庸》,要求慾望的剋制或者反省。文字與影象之間的潛在對應,讓一個純粹的美感圖片轉換為一個與文化背景、與人文修養世界相關的混合作品,依然是把簡單的視覺性向著書寫的可讀性轉換,是對視覺與閱讀的結合。有時候以大筆的書法遮蓋正面的裸體,似乎有著對可視性的倫理思考,如何面對裸體?在書寫中面對裸體的方式,乃是內在的遮蓋,透過書寫本身來消解慾望或者剋制慾望?這裡面有著藝術家對視覺的思考,有著把視覺轉換為書寫時的德倫要求,這是默化書寫的要求,水墨書寫本身就要求著默化的態度。有的時候還異常富有詩意,比如《書體·燈火闌珊處》上的黑色裸露的側影與詩詞文字的處理上,濃黑的影子與白色模糊閃爍文字之間的呼應關係就異常神秘,以及側臥人體上題寫《關關雎鳩》時也是如此,把人體的姿勢與書法的書寫態勢奇妙結合起來,讓書寫的表演性得到了新的發揚。而且,晚近新作還把色彩與書法結合,更為貼切融入到裸露的人體上,甚至讓文字覆蓋裸露的部分,讓書法更為具有了繪畫性,但又並非繪畫,也非攝影圖片,而是把書寫帶往一種現代抒情的高度!

  王冬齡 / Wang Dongling

  花非花,2013,銀鹽相紙,61×51cm

  此外,為了繼續擴充套件書法的材質上的表現力,以銀粉來書寫篆書等等,更有著滯澀感與古老的蒼涼之感,更為厚重,似乎是文字本身把自身的時間性徹底一下子裸露出來,似乎是古老的文字面容第一次向我們裸露,讓我們錯愕,讓我們震驚。

  最後,王冬齡還讓書法向著書寫空間轉換:隨著字型的放大以及慾望的流露,讓書法擺脫了之前的束縛,以純粹一次性書寫的筆觸開啟一個活化的有著呼吸的空間,筆觸在大筆書寫的舞蹈擴張之中,讓我們看到了筆觸鬼神一般的張開。這些文字,是有著語義的,並不排斥語義,並非純粹的抽象元素的建構,比如對《不出戶》這三個字的新書寫,是從三個字的書寫出發,但是透過筆墨的放大,透過每一筆的放大,畫面不再走向已有的字形結體,而是建構為一個與字義相關的影象空間,或者說筆墨書寫空間,其中看似有著一個“視窗”或“出口”的透明白色空間,被周邊的黑墨所圍住,似乎走不出去,或者無法出去的暗示。整個影象空間,是可以感受到字形變化的,但並非文字與書法的書寫,而是走向了影象空間的書寫性建構。而名為《元亨利貞》的作品則來自於《易經》,還是字型的極端放大,根本看不出文字字形了,儘管透過標題我們中國人可以揣摩出字形,但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更多是透過整個文字可能的語義激發想象,在作者的再次冥想中賦予其原初的或者新的意義,但這個意義不再是傳統的字形來表現了,而是賦予了新的影象空間(image space)的想象,從新的語義——到新的影象形態——到整個影象或畫面空間的墨色建構,是以大筆的模組,提供筆觸的細微呼吸感,以及墨塊所建構的透氣空間,尤其是透過濃墨在畫面的主宰與膨脹中,即轉換了傳統的漲墨,其中還有著醒目地留白,留白在墨色對比中,更為富有呼吸與安靜的力量,透過二者的極端對比,打開了一個水墨與默化結合的“寫象空間”,這個空間是在書寫中生成出來的,這個影象也是即興一次性書寫出來的,之前其實並不存在,這也是對傳統黑白關係之新的空間性想象。

  西方的繪畫形式可以說是從文藝復興的視窗到現代藝術的窗格子,即蒙德里安等人的幾何形格子,甚至杜尚現成品,而中國藝術則是要從傳統的回紋空間與太極圓環中突圍出來,不可能是西方的格式,但又有保留通透性,我們就看到了王冬齡畫面上的空白空間具有漲墨帶來的呼吸感,似乎那是我們心魂要進入而暢飲的空間,不僅僅是可視性,也是通透性,讓墨在大筆的執行中獲得筆觸的重量,運用如此大筆而控制得如此得當,這沒有幾十年的書寫練習是不可能的。王冬齡的書寫實踐,是一個從書法訓練的書法家向著現代性書寫家轉化的呼吸轉換過程,其中接納了現代性的慾望書寫,有著個體生命呼吸的充分吐納,讓文字與影象有著新的書寫性連線,並且讓我們反思看視的倫理態度,而對沉厚墨化與空白默化的結合,讓我們感受到生命壓抑的同時還有著解放的渴望。

  王冬齡(冬令、悟齋、眠鷗樓、大散草堂),1945 年生,江蘇如東人。中國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中國美術學院現代書法研究中心主任,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草書委員會副主任,杭州市書法家協會主席,

  蘭亭書法社社長。

  展覽

  2013 “水墨藝術:歷史對當代中國的獻禮”,大都會博館,美國紐約

  2012 “圖與詞:馬格利特以來”,中國美術館,中國北京

  “倫敦 2012• 中國藝術展”,英國皇家藝術學院,英國倫敦

  2011 “威斯巴登國際五月藝術節——國際當代書法大展”,德國巴登、漢堡,奧地利

  2009 歐羅巴利亞中國藝術節——“再序蘭亭:中國書法大展”,比利時皇家美術館

  2006 “筆墨——中國書寫藝術展”,大都會博物館,美國紐約

  2002 “驚人之筆”——中國現代書法藝術展”,大英博物館,英國倫敦

  1998 “中華五千年文明藝術展”,古根海姆美術館,美國紐約

  1997 “97’世界書藝全北雙年展”,韓國全州

  1990 “筆舞墨吟”大英博物館藏書畫展,海沃得畫廊,英國倫敦

  夏可君,哲學家,評論家與策展人。武漢大學哲學博士,曾留學於德國弗萊堡大學與法國斯特拉斯堡大學,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著述十餘部,從“無用”出發,撰有《虛薄:杜尚與莊子》《庖丁解牛》《一個等待與無用的民族:莊子與海德格爾的第二次轉向》,以及英文著作Chinese Philosophy and Contemporary Aesthetics, Unthoughtof Empty。夏可君嘗試讓“無用”“虛化”以及“餘讓”的中國範疇,生成為當代世界哲學的核心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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