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語文老師,習慣尋找語言表達上的毛病。小說開篇,有這麼個句子:
博爾赫斯後來為它寫了首詩,詩中說,他丟硬幣這一舉動,在這星球的歷史中添加了兩條平行的、連續的系列:他的命運及硬幣的命運。
這個句子裡有處語病,屬於“定——中”搭配不當:兩條平行的、連續的(定語)系列,去掉定語後變成“兩條系列”。我上網查了查博爾赫斯原詩中譯本,有的譯為“兩個······的序列”,有的譯為“兩個······的系列”,王永年(小說中提及的博爾赫斯中文譯者)則譯為“兩串······的東西”,不知作者陳春成為什麼在小說中表述為“兩條······系列”。
除此,我喜歡陳春成的小說語言,簡潔、清晰,比喻巧妙,而且很多詩意表達。試舉幾例:
隨便一個睡姿裡,都重疊著以往時光裡無數個我的同一姿態。
我覺得格外充實,安適,床是柔軟的湖面,我靜悄悄沉下去,在這秋日的午後。
牆刷過一次,仍隱約可辨我年幼時的塗鴉,像遠古的壁畫。
父母喊我吃晚飯的聲音,好像從遙遠的歲月裡傳來。
這類幻想多半是一次性的,像一小團雲霧,隨處冒出,氤氳一陣又消散。
前段時間讀過雙雪濤最新的短篇小說集《獵人》,故事精巧,寓意深刻,但語言太過質樸,平淡無奇。相較而言,《夜晚的潛水艇》好太多了,除卻故事,語言本身就能帶來美的享受。
語言的美需要讀者親自去讀去感受。接下來重點說說這篇小說的故事,比語言更精彩。
總的來說,這篇小說是現代版的莊周夢蝶:到底是莊周夢到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夢到了莊周?傻傻分不清楚。作者設定了一個精妙的巢狀式結構:故事裡有故事,並且用現實的荒誕和想象的真實,營造出一種奇妙的錯覺。我讀完小說後的感覺是:現實很荒誕,想象更真實,到底哪個是現實哪個是想象?
先說大的故事框架:
一位澳洲富豪偶然間讀到博爾赫斯的一首詩《致一枚硬幣》,至此瘋狂迷上博爾赫斯,收藏大量關於他的物品,甚至決定購買潛艇、招攬船員(隊長由一名中國籍陳姓男子擔任),打撈博爾赫斯扔在海里的那一枚硬幣,以此像偉大的博爾赫斯致敬。最後當然一無所得,那艘阿萊夫號潛艇也於1999年失去聯絡不知所蹤。
富翁過世後,他的孫女在翻看潛艇外接攝像頭拍攝的畫面時,意外發現阿萊夫號曾經在一座珊瑚迷宮中被困,解救它的是一艘藍色潛水艇(這一點很重要,它是現實和想象交融的通道)。
結尾處,時間到了公元2166年,一個小孩在沙灘上玩耍,發現了一片鏽蝕的金屬片。小孩撿起看了看,又扔回海里(顯然,這就是那枚博爾赫斯扔進海里,富豪花巨資打撈無果的硬幣)。
在小說中,這個故事講述的是現實。再看看故事中巢狀的那個故事(篇幅很長,是整篇小說真正的主體):
中國著名印象派畫家、詩人陳透納(虛構人物)三十歲時寫過一篇回憶性散文,描述他青少年時代因豐富的想象力而擁有的一些奇妙經歷,如:
看到美術課本上印著的《秋山晚翠圖》,想象從畫底的雲煙裡攀上山腳的怪樹,一直沿著山澗,爬到畫上方的小木橋上,在畫中待了三天;
在草稿紙上畫出《溪山行旅圖》裡山峰的背面,設計出一條攀登路線,登頂後躲在草木後邊,窺探著山下經過的客商;
在一本圖冊上的《茂林遠岫圖》裡遊蕩了一禮拜,想象如何從溪流邊走到崖底,如何躲避山中猛獸,最後到達安全的山洞。
他還能在蓮蓬裡睡覺,到雲端游泳,在黑板上行走,追蹤墨水瓶裡的藍鯨,甚至一邊挨老師罵一邊在太空裡漂浮。
後來,他發明出一個迷人而危險的遊戲:駕駛一艘藍色潛水艇四處遨遊,並且在一處珊瑚迷宮中救了一艘潛水艇(沒錯,就是阿萊夫號,船長姓陳,是陳透納的爺爺)。
高二的時候,因為不斷沉浸在想象的世界,沒法專注學習,他憂傷的父母和他認真地長談一次,他被父母的衰老震撼,同時為自己的不負責任而焦慮。長談後的第三天,他將自己的想象力集中封存,流放到了銀河中。
高三一年,他的成績突飛猛進,後來考上不錯的大學,進了廣告公司,結了婚,和正常人無異——他的想象力,再也沒有回來,只是在一次喝酒後的睡夢中,他又回到那艘潛艇,操作檯上顯示的時間是1999年,他離開時的時間。
在大故事裡,博爾赫斯和他的那首詩是真實的,結尾小孩撿到那枚硬幣又扔回海里,基於此,澳洲富豪、陳姓船長以及打撈硬幣的事情都該在這條敘述線上,也就是說,都是現實敘述;陳透納是作者虛構的人物,他回憶的那些經歷神奇而夢幻,天馬行空,像個童話故事,不真實,類似夢境敘述。作者是如何營造出莊周夢蝶的藝術效果的?
首先,在現實敘述的那條線上,故事很短,開頭一小部分,結尾乾脆只有一小段,前因後果完整,但缺少細節,尤其是打撈硬幣過程中發生的故事,只提了一件,就是被藍色潛水艇營救;而夢境敘述的那條線上,陳透納暢遊的那些想象事件,反而有大量的細節,比如沿著山澗爬到小木橋上,躲在草木後面窺探來往的客商,駕駛藍色潛水艇躲避史前怪獸時聽到的利齒刮擦過挺身的聲音,等等。哪個真哪個假?
其次,現實敘述中阿萊夫號潛艇被卡在珊瑚迷宮中,船員差點被憋死,最後被一艘藍色潛水艇營救,那是1998年的事,但是,那艘藍色潛水艇,正是陳透納想象中的那艘——一艘現實中的潛艇,被一艘想象中的潛艇營救,哪個真哪個假?
最後,阿萊夫號是1999年消失的,而陳透納和父母長談後,封存他的想象力,最後離開藍色潛水艇的時間,正是1999年。到這裡,時間線的重合讓我不得不得出這樣的結論:澳洲富豪是想象出來的,阿萊夫號是想象出來的,打撈硬幣是想象出來的。
我試著重構這個故事:陳透納七歲的時候,他的爺爺——一個海洋學家——不顧家人反對,受邀參加一次海洋考察,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因為從小聽爺爺講海里的故事,也因為非常思念爺爺,於是陳透納開始逐漸遠離現實世界,在想象中到處遨遊、馳騁。十四歲上初三的時候(有了一定的知識和閱歷積累),讀了博爾赫斯的《致一枚硬幣》,構建出爺爺受富豪委託一邊科考一邊打撈硬幣的故事,於是建造出(想象出)藍色潛水艇,在海洋中四處尋找爺爺,並無意中解救了爺爺的潛艇。但最終,因為將想象力封存,回到現實世界,沒有繼續幫助爺爺,導致爺爺的潛艇遇難失聯,杳無音訊。
這樣寫,也是個好故事,但比起原著,謬以千萬裡。原著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無縫切換,讀著異常過癮,更重要的是,除了營造出莊周夢蝶般的藝術效果,小說結構上的巧妙和文字背後的反諷,更是讓人拍案。
這兩部分,我們明天接著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