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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愚愚見

我常常憶起故鄉的戲。

我的故鄉——華北平原上一個不出名的小村,每年春節都要唱戲。這種戲,有人叫野臺子戲。戲臺在村外,幾根木樁,用麻繩綁成兩間屋子大小,再用席子一遮就成了。小孩子們自然獨佔鰲頭,搶佔了戲臺的前一排。他們早早趴在臺前的土坡上,用東西劃個印兒,當作自己的勢力範圍。往往又因為這些印兒,引起糾紛。他們是最熱心的觀眾。六點開戲,他們往往四點就佔地方。

再往後,是上了年紀的老婆兒們,由孫女們護衛,坐在凳子上,她們一般是最受保護的。秩序再亂,也不會危及她們。她們的兩邊,是那些抱著孩子的媳婦們,她們站在婆婆的身邊,這樣,唱戲時家中來了客人,就可以把孩子交給婆婆,自己去料理。老婆兒們的身後,是還沒結婚的小夥子們。他們有的是力氣,是最不安定的因素。他們的兩邊,便是結了婚的三四十歲的男人們。那些年生育無計劃,孩子都比較多,他們的媳婦抱著吃奶的,他們也得負責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們據此笑話他們“怕婆子”,他們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那些新媳婦們,一般由大姑或小姑陪著,站在凳子上,花花綠綠,一字排開。男青年們便故意向那邊擠,使她們紛紛“落馬”。她們低著頭,紅著臉,拍拍身上的土,沒有誰說話。她們的大姑或小姑這時便會站出來,指名道姓,罵個不休。捱罵的小夥子們挺得意。

新媳婦的後邊,隔著兩丈遠的空白地帶,就是老頭兒們的領地了。他們穿著山羊皮大襖,把手揣在襖袖裡,開演前,他們湊在一塊,或閒嘮一會兒,或互相嚐嚐煙的質量,但只要鑼鼓一響,他們便聚精會神地聽,踮著腳,拔著脖子,說起來也夠累的。

那時節,演員都是清一色的男性。他們平時都是莊稼地裡的一把好手。收完了秋,地裡沒事了,便湊在一起學戲。組織這事的是四十多歲的老光棍兒王叔。他一輩子沒有結過婚,卻是個天生的樂天派。他的腿瘸,自己不能登臺演唱,就瘸拉著雙腿跑這找那。他的家就是劇團。晌午,他貼一鍋玉米麵餅子,往籃子裡一掛,晚上練戲,誰餓了,就拿個餅子一啃,對著缸喝一通涼水。那時節村上還沒安電燈,王叔自己打煤油。後來,其他人自己從家帶油。

唱戲的戲裝也簡單得很。裝花旦的,只在頭上插兩朵花,穿件小花襖。這些五大三粗的男子漢,要扮演十七八的古代閨女,真難為他們了。這些人,一個村住著,平時打頭碰臉,下午還穿著露著棉花的棉襖挑水,晚上就穿了小花襖,打上花花臉,比比劃劃唱起來,本身就極富吸引力。那時,村上沒有收音機,更不要說電視機,唱戲聽戲就是人們的樂趣。他們唱評劇,也唱梆子,沒有擴音器,只憑嗓子喊。因此,那些嗓子好,表演也出色的,就格外受歡迎,也受尊敬。鄉親們不習慣鼓掌,而是一人喊好,大家應;演員呢,在喊好聲中越唱越來勁。

一別故鄉,我聽過不少名家的戲,但我始終沒有忘記故鄉的戲。它使我聯想起可愛的故鄉,更加思念父老鄉親。

1985.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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