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蕭》是沈從文於1929年發表的一部代表作,1986年被謝飛導演拍成電影《湘女蕭蕭》,講述了封建傳統禁錮下湘西童養媳蕭蕭的跌宕人生。
她12歲被賣,嫁給尚未斷奶的丈夫,又在15歲花樣年華里,被婆家長工引誘,珠胎暗結……在即將面臨“沉潭”抑或“發賣”的慘重境遇時,卻能從無情殘酷的封建禁錮中全身而退,生下肚中“野胎”,為婆家所喜。
在所有童養媳的文學作品中,童養媳都是悲劇般的存在。
蕭紅筆下的小團圓媳婦因長得“太大方”,就被婆婆百般凌辱,年僅十二歲時被活活折磨而死;冰心筆下的翠兒被婆婆開水燙,被弟弟虐待,最終在汙穢角落靜靜逝去;《柳家大院》中的小王媳婦不堪非人折磨,選擇懸樑自盡……
這些既是文學創作,也是現實反映。
然而,在沈從文筆下的童養媳蕭蕭卻是另類般的存在,像是跳脫出了時代的背景,這究竟是蕭蕭的幸運,還是更大的不幸?沈從文如此安排又有何緣故呢?
01、“鄉下人吹嗩吶接媳婦,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會有的事”。
轎裡的新媳婦雖在這日,能穿上平時沒機會上身的新衣裳,但大多哭哭啼啼,也有做媳婦不哭的,蕭蕭便是其中一個。
蕭蕭12歲由伯父賣給3歲的小丈夫,少女被看熱鬧的村民簇擁著,卻沒有羞澀和懼怕,多了幾分懵懂和好奇,作品一開頭,便奠定了蕭蕭的人物基調,她的無懼全然源自無知。
過門以後,她欣然接受還未斷奶的丈夫,按照當地規矩以姐弟相稱,在弟弟還未成年之前,她每天的任務就是勞作,陪著弟弟玩耍,還算得上快活。
蕭蕭的婆婆給足了她空間,但也忌憚她的成長:蕭蕭像一株長在園角落不為人注意的蓖麻,大葉大枝,日增茂盛。這小女人簡直是全不為丈夫設想那麼似的,一天比一天長大起來了。
這兩年來,喝冷水,吃粗糲飯,也擋不住她日漸豐腴的發育,婆婆盡其所能,似把剪子似的,把凡是給蕭蕭暴長的機會都剪去了,但依舊擋不住少女的青春氣息逼人。
在電影中,安排了一場婆婆給蕭蕭纏裹胸布的鏡頭,這既是婆婆在抑制蕭蕭日漸成熟的生理特徵, 也揭示了鄉下人的封建落後和壓抑人性的思想常態。
蕭蕭身體被抑制,但“自由”的種子卻在暗自發芽,她時常做夢,夢見自己變成一隻魚,到處遊走;夢到自己撿到很多銅錢,吃好吃的東西;有時候還會輕巧地飛到天上去……
夢裡她暢快地行盡生活所不能之事,這些都是她無知懵懂表象之下,對自由的天性渴望。
02蕭蕭十四歲已高如成人,心卻還是一顆糊糊塗塗的心,這份糊塗包括了對男女之事的糊塗。
電影裡,在婆家做工的花狗窺見婆婆幫蕭蕭裹胸布的一幕後,難以自抑地衝進冰湖裡冷靜。
在這之前,他還只是在蕭蕭面前唱唱讓人臉紅的歌,在這之後,他像是失去了理智般,一有機會就纏在蕭蕭身旁,想方設法地要把蕭蕭那點惶恐減去。
蕭蕭的身體是蓬勃的發展,不諳情事,但似懂非懂間,心竅被花狗唱開了。
在書中,沈從文只用一句“蕭蕭就給花狗變成了婦人”,就道明瞭蕭蕭成功被花狗引誘,只有當被支走的小丈夫回到她身邊時,“才彷彿明白做了一點糊塗事”。
在小說裡,“欲”的比重大大超過了“情”。
但在電影中,導演渲染了兩人傾慕對方身姿的正常慾望外,還特意安排了“贈絨花”這一情感交流的情節,此後蕭蕭對花狗由“惶恐”變為“主動”。
趁著夜色未褪,兩人在蘆葦叢裡“野合”,高大的植物和蓬勃的人性相互張揚,這個場景甚至比張藝謀《紅高粱》中類似情節更原始更具張力,導演這一安排明顯加劇了戲劇的衝突。
蕭蕭的成長是一種原始的、畸形的成長過程,她的身體在原始的自然力量的作用下快速發育,情慾的衝動讓她從少女走向成熟,但她的理性和認知,卻還似被矇蔽在12歲尚未出嫁的日子。
如此一個靠本能和慾望成長的女子,在往後的日子,又開始靠著求生的本能盲目生活著,只是這份盲目中多了幾分恐懼,只因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懇求花狗帶她逃往城市,花狗卻只在某個夜色裡自顧地逃走了,不知所措的蕭蕭明白要活下去,肚裡的這塊肉就必須要掉。
她盡其所能地吃香火,喝涼水,從高處往下跳……但都不管用,肚子還是一天天大了起來,她只能選擇逃走,卻又在半途被家裡人綁到灶邊。按照規矩,出了這種醜事的婦人不是被“沉潭”就是被“發賣”。
至此,蕭蕭的悲劇色彩及其濃烈,跟隨原始人性被動成長的蕭蕭,即使在生命最蓬勃的時期裡,她的快樂裡也都潛藏著無知與麻木,她對自己的生存狀態從未有過審視和質疑,對無情的婚禮制度也是預設,在花狗挑逗時更是放任。
這樣的人是絕對的悲劇性格,也是封建社會集體無意識下的必然。
03在小說最後,蕭蕭的伯父不忍心將她“沉潭”,打算將她“發賣”,但懷了孕的女人一時也找不到接手的人家,一來二去,蕭蕭兒子也生了,婆家最終接納蕭蕭,也將孩子視為己出,等到蕭蕭和小丈夫圓房的時候,兒子牛兒已經十歲了。
蕭蕭的命運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她的一生看似幸運,實則充滿了悲劇性。
小說的結局意味深長: “牛兒十二歲時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卻在屋前榆蠟樹籬笆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
又一個蕭蕭誕生了,瀟瀟從時代的受害者,演變為到陋習的執行者,這種悲劇性的背後隱藏著巨大的必然性,即幾千年的封建傳統思想,已經成為湘西人深層次意識的積澱,不斷吞噬著意志,不斷壓制著人性。
沈從文曾說:“永遠只想用無私和有愛來回答這個社會的無情”,在《湘女蕭蕭》片頭也有這樣一句話:“我只造希臘小廟,這種廟供奉的是人性”,這也是一直以來,沈從文所堅持的創作理念。
在《蕭蕭》原著裡,縱然有許多不開化的、愚昧的,很難以被理解並接受的言行,但我們依舊可以感受到一份遠離都市玷染的原生態人性的美好。
在小說裡,我們會忘了去判定好壞、美醜和善惡,因為這一切都被淡化了,像一幅煙雨濛濛的湘西水墨畫,沈從文只是在書寫特定時代背景,特定文化下的人和生活,因而在他的文字裡,蕭蕭的命運無關乎悲慘和圓滿,最終要表現的只是完整的人性和田園風光。
但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站在現代視角去看這部作品,我們很難跳脫對封建制度的鞭笞,因而導演謝飛在電影版本中則刻意突出了矛盾衝突。
一是如前文所述,增加了花狗和蕭蕭的情感歷程。
二是將沈從文另一篇小說《巧秀和東生》中的苦命鴛鴦銜接到《湘女蕭蕭》中,巧秀和東生同樣發生婚外情, 不幸的是東生躺在骯髒的地板上被人毆打吐血,巧秀娘則被扒光衣服沉潭。
這一切都被蕭蕭和花狗目睹,導演這麼做是有意要加強封建主義的氛圍,並且透過他人的下場來警告蕭蕭, 將蕭蕭的恐懼和害怕推向高潮,由此增加了批判色彩。
在電影結尾,蕭蕭同樣張羅著替自己年幼的兒子娶媳婦,其小丈夫長大成人後進城裡當了學生, 接受了新思想,難以接納舊社會舊婚姻制度的束縛,以一意味深長的背影結尾,導演給了一絲人性覺醒的曙光。
如果說,原著是一曲帶點小哀傷的田園組歌,充滿了人性之美的詩情畫意,電影則是一部凝聚深深批判和遺憾的人性哀歌,冷峻犀利直至人心。
但兩者不變的,是其充滿人文氣息的深刻主旨,渴求愛,渴求溫暖和關懷,拒絕冷漠,拒絕麻木,拒絕對人性的無視和踐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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