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生主》是《莊子》一書繼《逍遙遊》、《齊物論》名篇之後,又一名篇。
在講養生主之前,我們先來回顧一下《逍遙遊》和《齊物論》思想。因為從根本上來說,一個人的文章形式以及表達方式可以變,但思想脈絡卻是連貫的,否則這個思想就不是成熟的。
莊子在寫《逍遙遊》之後有《齊物論》,這是應當的;那麼《齊物論》之後有《養生主》,那也肯定是理由的。所以,我認為,要正確的領會《養生主》的思想,那麼就要從前兩篇的思想開始。
在解讀前兩篇文章時,我曾講過,《逍遙遊》的核心就是對“人類具有認知侷限”這個狀態的發現和解決,《齊物論》則是在《逍遙遊》的基礎上,更精細的揭示“造成人類認知侷限的原因”,以及提出更完整的解決方案。
可以說,《齊物論》就是對《逍遙遊》的補充和擴充,以及更具體化、清晰化的表達。
那麼緊接著出現的《養生主》具有什麼有的思想邏輯,以及使命呢?
一直以來,眾多學者對莊子解讀都呈現一個趨向:只認可莊子思想的一半價值,因為他們認為莊子的另一半是消極避世的。
同樣,在對《養生主》篇的解讀上也有這樣的情況。很多學者認為莊子《養生主》的思想核心是“養神”,即拋棄對物質層面的追求,獨養精神,因此認為莊子有“消極避世”的一面。
比如開篇首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很多學者解讀說莊子的意思是說人生有限,而知識無限,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這是徒勞的。
其實,這完全是對莊子思想的誤解。如果這樣解釋,跟後面的幾個寓言故事內涵就是矛盾的、毫不相干的。同時,這明顯就悖離“養生主”這個概念:當一個生命呈現消極頹廢狀態,就是不健康、不合乎自然的。
所以,這種解讀是一種“片面化、碎片化”的解讀,沒有將莊子整個思想脈絡連線起來。因此,就會呈現出一種各篇分離、重複、或者籠統的模糊認知,再加上莊子本身是繼承老子的“無為”思想理念,以及莊子一生“避仕不就”的經歷,公眾很自然的就認為莊子具有消極避世的情況,從而導致了公眾對莊子思想具有一種隔離感或者避而遠之的心態。
其實,這是莊子哲學的誤解,莊子從來沒有強調人放棄物質,也從來沒有說只追求精神的滿足。包括老子也沒有強調消極避世。相反,他們都是強調一種正確的、不會陷入虛無的進取方式。
那麼造成這樣結果的原因,主要就是沒有抓到莊子思想的主脈絡。因此,如開篇所說,我認為解讀《養生主》思想,我們需要從《逍遙遊》和《齊物論》思想邏輯中來延伸。也就是說,《齊物論》是對《逍遙遊》的延展,那麼《養生主》必然也是對前面兩篇的補充和昇華。
從本質上來說,我認為《養生主》主要就是在前兩篇的原理下,對個體生命如何活得最好的具體探討,即一個人如何把握自身的生命價值。
那麼,其所闡述的正確的生活之道,那就是“至誠專一於道中,放棄非道的一切干擾,便可保全生命,乃至成其神技(或可獲得大成功)”,下面我們從三個層面來詳細解讀:
一、不要在“有限的狀態”中追求“無限的狀態”“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如上所說,開篇這一段話,就被很都學者誤解為人生有限,而知識無限,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這是徒勞的。
如果是這樣解讀,那麼緊接著莊子在第二段舉例“庖丁解牛”就是有矛盾的,如果庖丁不追求知識,他怎麼知道牛的身體結構,從而能使刀15年不碰到牛骨呢?他又怎麼可能在消極的狀態中達到“神乎其神”的技術極致呢?所以這種解讀是有問題的。
在這裡,我認為這一句的本意應該是告訴我們,不要用“有限的狀態”追求“無限的狀態”,而應該在有限狀態中追求獨屬於你的價值狀態,這就對應了《逍遙遊》中的“人的本位堅守”的論述:你只有堅守你的天性本位,你才能活出你的價值。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不明白這一點,就容易被貪慾迷失了心竅:這也想要,那也想要,這也追求,那也追求,這也做一下,那也做一下,最終“殆已”,即陷入人生困局之中。
因此莊子緊跟著說,“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意思是既然已經陷入困局中,我們再怎麼追求都是在困局中而已。
所以,我們該怎麼樣呢?那就是“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在這裡“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有些難理解,歷來的常見解釋是做了善事不圖名聲,做了惡事不遭刑罰,這種解讀顯然是字面上的淺層認識,忘記了莊子寫這句話的時代語境、以及莊子整個思想脈絡的走向,從而與前後牛頭不對馬嘴。
其實,這句話我們應該參考逍遙遊中的“無己、無功、無名”思想來解讀,那麼總結起來就是無世俗的善惡觀念,即我在做一切事不是以世俗的善惡標準來參考、衡量,我應該怎麼做呢?
那就是:“緣督以為經”——這一句也是解讀歧義頗多的地方,最流傳的版本說人應該像督脈一樣,凡事保持中道,便不會受到傷害能保身,但我認為這種解釋總覺得有些不足,什麼都保持中立,那人的個性價值又怎麼能體現?此外,在沒有什麼事的情況下,似乎這種生活態度可以,如果有特別情況下,比如戰爭、被欺負,這種不溫不火的性格是不能保身的。
還有另一種解釋也很有影響力,是說練氣功打通任督二脈,比如南懷瑾先生也有這樣的解釋,他說任督脈是有三道關口,即尾閭關、夾脊關、玉枕關。如果我們打通尾閭關,人就不會腰疼等下肢以下的問題,這是第一道關,越往上越難,如果能打通玉枕關,那麼身體就不會有任何的疾病,就可以長命百歲——按道家的說法,活幾百年都算是少的。
這類的解釋有點偏向生物性的突破,但實際上,人即使有生物性上的突破,但世間的各種困擾也讓人難以安然而過,比如在當下,假如某個人能夠做到這樣的境界,那麼他在面對生存問題上,如何能在社會各種競爭中毫髮無傷的活下去,依然是一個問題。
所以,我認為這句話的解釋還有更深的本質。當我們從莊子的整個思想框架來看,以及前後對應來看,我認為這句話的解釋應該是讓我們像督脈一樣,連線上下而無阻,也就是讓我們學會與天道連通,明道而為,那麼包括身體以及所追求的一切才會正確,而不會出問題。
那麼總結起來,“緣督以為經”的真正含義就是“至誠專一於道中,凡事以道為生存的準則、原則、尺度、經緯”。那麼,這樣理解之後,這句話即能符合莊子思想的核心,更能對應後面的寓言故事。
二、庖丁解牛,就是“至誠專一於道中”在告訴了我們養生的原理之後,莊子緊接著就舉了一個例子來說明,這個例子就是“庖丁解牛”的典故。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莊子說,庖丁為文惠君殺牛,手觸肩頂、足踩膝抵等各種動作,牛的骨肉分離所發出的砉砉響聲,還有進刀解牛時嘩啦啦的聲音,都符合音樂的節奏,與《桑林》舞的節拍,《經首》曲的韻律相和諧。
莊子在這裡用殺牛這件事來舉例,可以說是“道無處不在”的另一種闡述。你看,庖丁殺牛居然可以像開演奏會一樣,充滿音樂節奏感,這就是一種心無旁騖、至誠專一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是在道中、得道提拔的藝術生活境界。
接下來,莊子借庖丁的口回答了文惠君的疑惑,也是回答我們的疑惑:為什麼可以達到這樣的境界呢?
庖丁開口就說:“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意思是我平生追求的是道,超過技術或說進而成就技術而已。
接下來,庖丁闡述了他是如何追求道的,他先說他和世上的那些屠夫不同,他們殺牛是用割、用砍,所以再好的刀用不到一個月兩個月就壞了,但他因為追求“道”的緣故,知道“道”的所在,從而遊走於“道中”,最後拋去了我的感官(自我),全憑心神在運作,所以他的刀不會碰到筋骨,用了十五年依然如當初一樣鋒利。
在這裡,莊子通過庖丁的闡述,再次對應了逍遙遊“無己”的境界,也就是我這個軀體最後不屬於我來操作,而屬於“道”來操作,所以他就能“神乎其神”。
當然,莊子在這裡,還有另外一種寓意,即每一個生命,同樣的是十五年,有的沒幾年就把身體毀壞了,而有的十五年好像如初一樣,這又對應了道家人活幾百年不是問題的邏輯;此外,其實那把刀,就是我們每個人的一張好牌,有的因為不識道,而打了爛牌,就好比我們本來有很好的天賦,但因為我們陷在“自以為是”中,所以沒有發現,就像換工作一樣,不停的換來換去,而這個過程就消耗。而有的人,因為追求道,從道認識了自己,所以知道如何讓自己活在道中,而減去不必要的折騰,這就是養生的基本道理。
但儘管庖丁這樣,莊子仍借庖丁的口提醒我們,“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意思是遇到筋骨盤結、錯中複雜的地方,我依然惶懼警惕、如履薄冰,目光盯住此處,動作放慢,才能不偏離道。
那麼,在這裡,莊子的意思又包含了好幾層,一層是儘管一路暢通,但我仍然充滿敬畏心,仍然不敢驕傲,緊緊抓住“道”的出路;一層是成功之道,很窄,我唯有至誠專一,凝神專注,才能最終無所阻礙的將一頭牛“如土委地”,即像土一樣落地,寓意我才能完整而圓滿的過完一生。
然後,我方“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此舉又是一筆神來之筆,本來按理寫到“如土委地”就算是完了,但莊子沒有結束,而是又有了這麼一句,這一句是不是顯得多餘,不多餘,這表現了莊子“性情”中人的一面,也表現了莊子積極應對人生的一面——可以說,這又是對那些認為莊子消極避世的說法一擊。
這一句的意思很明顯,是一個人志得意滿的表現,以及人生價值達到最大綻放的快慰。而這份滿足來自他付出了一番“求道”的努力之後得來的,所以哪有“消極避世”的說法,根本沒有。
也就是說,莊子用這個告訴我們成功之道,就是先求道、在道中體察路徑。這就是養生,所以文惠君才說,聽了你殺牛的道理,我才懂得了養生。這裡的養生就是一種正確的活法。
三、養生的宗旨在於順道、成全道,並非養身體、養精神這一部分也是最為費解的一部分,有三則寓言故事,三則寓言故事內涵看似分離的故事,但其實思想核心是緊密連線的。
但在通行的解讀版本中,這三則寓言故事被解讀成各不相關的意思,尤其是第二則寓言,更是前後矛盾,謬誤極深。
在第一則寓言裡,莊子用公文軒見獨腿人右師後引發的思考,闡述了天道存在狀態非人所能掌控,天讓右師生來就是獨腿,或者天讓人生來形貌就不能改變。這些都是取決於天,而非人能為之。
莊子的言下之意,就是說,天道才是這個世界的最高統領,人只是其中作為呈現道的一個物象而已。
然後莊子就說了第二個寓言,說野雞十步才能吃到一口食,百步才能喝到一口水,但它卻不祈求被養在籠中。接著莊子說:“神雖王,但不善也。”這一句在正統的解釋裡是說,在籠子裡精神雖然旺盛,但並不自由。
如果這樣解釋,這一則寓言就是與前後文不通或顯得多餘,前面一直在說養生是順從道、在道中生活,或者說無論什麼都是天為,而非人為,也就是說人的存在狀態不可能是人能掌握的,所以這裡解讀為“追求自由”的設想,明顯就是用近代文化語境去解讀的,根本不通。
而且,解釋本身就不符合邏輯,被關在籠子裡怎麼可能精神旺盛呢?應該是在野地裡自由自在精神才旺盛啊,所以這個正統的解釋顯然是站不住腳的。
我認為,正確的解釋應該是說那隻野雞雖然在野外精神很旺盛,但不善也,寓意這是一種自我放縱的生活態度,為了自我放縱而需要“十步才能吃一口、百步才能喝一口水”,這樣的勞心勞神就不是養生了。
其實,“籠子”在這裡寓言的是道,也就是說,人如果在道中,順從道,才能實現養生,同時,也才能真正實現自由。現代有句話說得好,真正的自由,不是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是你想不做什麼。就可以不做什麼。也可以說,自由是需要在一種框架規則之下,你才能自由。
比如一個人不尊崇道德,因為愛自由為非作歹,那反而不得自由,而且是多種不自由,一種是精神上的不自由,因為他被情緒私慾掌控了,另一種是身體會被限制的不自由。再比如說,吸菸這件事,人可以想吸就吸,但吸出病症來,就會被病症掌控的不自由。同時,吸菸本身就是不自由的狀態,當被煙癮控制了,也就無法不想吸就不吸了。
也就是說,人的自由只有建立在道中、或者說一種正確的生活方式,他才能真正的自由,就像庖丁一樣,他願意在殺牛時順道而為,不去亂砍亂割,他反而得到了精神上的自由,他的殺牛過程可以像演奏一樣享受,而不會像那些普通屠夫一樣,“逆道而行、自以為是”,最終搞得自己精疲力盡,卻毫無什麼功效。
那麼,最後一則寓言是對整篇文章的一個總結,也是一個昇華,講得是秦失去弔唁老聃,只哭了三聲就出來,引出了其弟子的疑問:“為什麼秦失不好好對待朋友?”然後,秦失針對弟子的疑惑作一番解答。
秦失說,他以為老聃是他認為的那個人,但從弔唁的人來看,有好多人來哭他,那說明這個人在世時,也是按照世俗的感情去做了,所以才會有世俗的感情在這裡出現。而實際上,一個真正得道之人,他知道這是違背自然、不合道的,人的生生死死,都是一種自然的彰顯,人在其中,應該安然於道中,不能被哀樂所左右,這就不是養生之道。
那麼,在這裡,莊子從生死上來強調了養生的“道性”,或說養生就是追崇道的一種生活意志,所以養生不是如很多專家講的養身體、養精神,養生實際是養道。
最後在結尾處,莊子又說了一句神祕莫測的話:“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這一句也是頗多歧義的一段,有很多的解讀版本,在此我不一一舉例,總體來說,就是認為“柴薪”可以燒盡,但火永遠不會滅,即“形滅而神不滅”的說法。
我認為這一句的內涵,應該是寓意人有滅亡的時刻,但道沒有;而人在成就了道,那麼他也就達到了傳道的價值或說功能。換一種說法,每一個的價值都是來從不同的角度呈現道的無限和精彩,那麼當人成就了道,他就是有價值的,比如說庖丁成全了殺牛這個道的神奇現象,他也就成全了他的價值,相反那些普通屠夫沒有成全這個道,他的價值就沒有發揮出來,他也就沒有得到養生的反哺。
可以說,《養生主》從整篇都在圍繞一箇中心思想:就是順道而為。也就是說,人要養生,其實就是追隨天道、成全天道,從而因為養道而養生,而養生,也就是成全自我人生價值的途徑。
(餘雲開哲學教育研究室)